如果能给我那在那场动乱中死去的父亲一个机会,让他能在对自己过往人生中任意的一件事重新作出选择,我想他一定会选择不救那个年轻的妖怪回家。
三百五十年前,一个飘雪的夜里,晚归的父亲带回来了一个人。
作为重种的守护家族,我们这一族人恐怕除了性本恶的我和我那经历了太多的小舅,每一个都是面柔心善宅心仁厚,所以当我父亲认出,那个妖怪曾是一百多年前结束的人妖大战中,妖皇的近侍之一的时候,他果断的把他带回了家,其实,即使那人不是妖皇的近侍,他也同样会这么做,毕竟看见别人有难就帮一把,那是我们一族的家训,这种事连当时还小的我都知道。
那个人在我们家养了很久的伤,但是怎么都不说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伤的那么重,我父亲只道他是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追问。
在那段时间里,他和我们家的人处的非常好,好到我那些堂兄堂弟都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兄弟,我那些叔叔阿姨更是削减脑袋,挣着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但他谁也没有答应,只是日日同我那些叔叔婶婶谈天说地,和乐融融,仿佛自己真是这个家中的一份子,连我那不露圭角和光同尘的老爹也对他赞不绝口。
和许多的世家一样,我们家族多多少少还是存在着不同的声音,只是即便是有不同的心思,那也同样是为了家族兴旺,且我们家族向来有和而不同的家训,是故一直以来也算是相亲和睦。
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我们家族中最大的分歧就分在了是否出世这一个问题上。
我的大伯觉得,我们家族守护重种,就是守护了永生的力量,若是我们能活用这份力量,那么我们家族必将发扬光大名留青史。而我父亲则认为,强大力量现世必将引来祸端,我们这样遵守古法偏安一隅,家族才能源远流长。
为了这个问题,这两人一度吵得不可开交,关系差到逢年过节,我都不能去我大伯家晃荡,虽然我那大伯是相当喜欢我,每次见了我,总会笑眯眯的摸一堆糖果点心,要我唱歌给他听。
这样的局面维持了很久,直到那个妖怪的出现。
一开始,我们家族谁也没有把他和大伯越来越好的关系当回事,只道是他们两个投缘,甚至,在他的调和下,我那固执的老爹也能和和气气的和我大伯坐在一起吃饭了。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他和我大伯的关系越来越好,终于,好到了我大伯连我们家族的不二机密都告诉了他。
我们家族之所以会成为重种的守护家族,是因为我们家族中,每一代都会诞生一个血缘特殊的孩子,那个孩子的妖骨,正是开启重种的一半钥匙,而另外一半钥匙,则是重种在人间的守护者的骨头,譬如这一代的守护者,北洛尊者的骨头。
重种具有无限生机,可以救活世上任何性命,也能解除世间任何的诅咒,包括天谴。
正因为如此,重种才能作为奠定人妖鬼仙魔五界界限的阵眼之一,维持各个世界的平衡。
而这一番话,便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后不久,我们家族就遭受了灭顶之灾,大伯带领着那些支持他的人杀死了所有支持我父亲的亲人,包括我的父亲。
而我记忆中,所看到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亲亲的大伯母。
而最讽刺的是,救我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女儿,将要嫁给那个妖怪的,我的姐姐。
特殊的血脉在长到一定的年龄之后,才会显现,我当时岁数尚小,所以那人没能找到我。
而我的大伯,在取得了所谓的胜利之后,也惨死在了那个人的剑下。
妖界重种守护家族,烟家,一夜绝户。
但好在当时小舅恰巧在外,所以逃过一劫。
为了报仇,他含恨活下去,逃入魔界,积蓄力量,而这些事,都是他后来当上重教的教主之后,渐渐查到的。
“烟花,我当年为了活下去,同魔界的神做了交易,这辈子都无法在踏出这城一步······但是好在现在找到了你,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必须要把重教交给你了吗?”
手指扣在大理的地面上足有一指之深。
听见舅舅的话,我慢慢把血肉模糊的手收回来,坐直身体。
“那个妖怪,到底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话音才刚落地,我所坐的位置下方就骤然展开一个巨大的太极图!
“不好!”舅舅抬手就要冲过来拽我,但是已经晚了。
黑白的光芒从太极圆环的边缘爆射而出直接形成一道光瀑轰然淹没我整个身体。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人就只能看见黑白两色的光环绕着我不断旋转了。
我也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
心头一凌,我毫不留情的一掌批在黑色的光环上,那光环顿时一震,可黑白光环相辅相成,马上就化解了我的攻击。
我面无表情,继续抬手一掌掌轰在在包围住我的光环上,一掌接着一掌,一掌接着一掌,很快,我的喉咙里就冒出丝丝血气来。
我没有理会逐渐从喉咙当中冒出来的鲜血,仍旧不间断的往太极光环上头攻击。
就在我再也承受不住太极的反作用力,马上就要倒下的时候。
包围着我的光环,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我觉得我的魂魄此刻一定是浮在我的身体之外,所以身体格外的冷静。
在太极光环消失的那个刹那里,我一个飞身,指甲爆射而出直接插进施法者的身体。
没有遇到任何阻挡,温暖柔软的东西瞬间包裹住我的手,我抓住他的内脏,用力旋转了一个大圈,施术者的身体顿时不停痉挛了起来。
血液从他的嘴里汩汩而下,打湿了我的脸颊和头发。
我总算转过头,看向那个施术者的脸。
刚才还很冷静的脑袋一下就乱了。
我张着嘴,半天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呆了足有一个呼吸的时间,我才总算反应过来,立即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拼命用手按那个被我弄出来的伤口。
我的手下,奄奄一息的尉迟达睁开一条缝对着我笑了笑。
“不辱使命,我把你救出来了!”
“你,你别吓我!”
“我有点困,先睡一会儿!”
他喃喃着,闭上了眼。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颤抖着伸出手,一点一点放到他的鼻尖下。
微弱的气流扑在了我的手上。
我一下子跌坐下来。
“还,还活着!”
放松下来后,我才迟迟的发现,我刚才的攻击根本没有打到他的要害上,这丫之所以睡着,八成是不知道做了什么,太累了!
这个结论让我哭笑不得,查看一下,刚才那不长的时间里我竟然已经被他带出了城。
舅舅没办法出来,我一时间也不可能把这家伙丢在这里由他去了,从刚才那几句话来看,这二愣子八成是以为我遭到了重教的绑架,所以才不顾一切的冲来救我。
想到这里,我真是恨不得把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塞到地缝里埋了。
尉迟达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他醒来的时候,我盯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脸幽怨的看着他。
那怂货条件反射的朝后缩了缩,咧着一口白牙冲我笑道“烟花,你没睡好啊?”
“被某个混账东西莫名其妙的卷到这里,也就你能睡得着!”
我的怨气相当大。
尉迟达摸着脑袋,看了一眼自己屁股下面干裂的土块,讪笑一声“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担心个屁!”我气得翻了个白眼“你光着身子绕锦官城走了一圈儿了吗?我告诉你,我可是还没有原谅你呢!谁要你来担心啊!”
“我,我听说你莫名其妙的去了魔界,大哥和我都很担心,所以我就来找你了,结果刚到这边,便听人说你和重教接了梁子,现在被重教抓走准备做活人祭品,我就,我就来找你了!”
尉迟达委屈巴巴,堂堂三尺男儿都快缩成被人丢弃的小狗了。
我虎着脸,揪住他的耳朵“你一日不光着在锦官城游街,我就一日不理你,谁让你当时算计,”我停了一下,含糊带过那个名字,又继续气势汹汹的揪着他耳朵朝他怒吼“还莫名其妙的把我丢下一走了之!你可正是长胆子了!”
他抱住脑袋“我错了,我游街了!烟花你不相信可以问白寻哥!”
“喔?”我一抬眼皮子“那游街了总该有证据吧!回头我去问问锦官城的大小妖怪,要是让我知道你骗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在和我说话!”
“别!别别!我,我错了!我,我还没去呢······”
“那你怎么不去?”
“我这不是才刚收到信,就听说了去了魔界,然后我就······”
我盯着一脸委屈的尉迟达,觉得有点无力。
扶一把额头,我冲他挥挥手“你走吧!我在这边还有事,至于重教的那些,你不必担心,我没问题!”
我就要变成重教的教主了,待在重教安全的很!
“不行!”尉迟达一把拉住我的衣裳“烟花你不能回去!他们在骗你!”
我一斜眼“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骗我?”
他喋嗫两下,支支吾吾“我,我就是知道!”
我对这个无理也要说蛮话的混账很无奈。
摇摇头,我懒得再同他废话。
“我走了,你自己回去,别呆在这儿碍着我眼啊!”
“烟花!烟花你别走啊!”那货见我真的走了,跟个泥鳅似的嗖的就滚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烟花,你要是走了,回去白寻哥会把我做成狗肉宴的!”
“做你又不是做我!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去?”
“难道你在这里看上了其他的男人?想要留在这里同他长相厮守?烟花,魔族都长得很难看,你们不会有未来的!”
“长得难看和有没有未来有什么关系?”我弯下腰问他。
尉迟达沉默一秒,摇了摇头。
“没关系。”
“那就闭嘴!”
我站起来继续拖着脚上的东西往前走。
尉迟达见拦不住我,索性把心一横,死死搂住我的腿道“烟花,你究竟回去是想做什么?!”
我猛然顿住。
阳光炽烈的晒下来,灼得我皮肤一片火辣。
我低下头,看着那个抱在我腿上的人,咬了一下嘴唇。
“我要报仇。”
他松开我的腿利落的爬起来,双手按在我肩膀上“你找到当年的仇人了?”
“你要是不来扰我,我就知道是谁了。”
“······对不起。”
我拍开他的手“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了吧。”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闪躲。
“要是······”他说了两个字。
“要是什么?”
“要是,我要你不要去复仇了呢?”
我噗嗤一笑。
他看着我的眼神祈求的意味更重了。
我道“你当年为什么要弄死那些害死你主人的皇族?”
“我那是,但,但这不一样,你就算知道了真相,还是不会快乐,就算你报了仇,你也还是不会快乐!”
我打断他,似笑非笑“这就是一个复仇成功者的感言?”
他的眼神暗下来。
“烟花,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我承认的很爽快“所以我要去做什么,你不要拦我!”
“即使你知道了真相也无能为力,甚至还不如之前?”
我觉得不太对劲,皱眉看向他,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仍旧觉得不对劲。
“你在骗我!”我决定诈一下他。
闻言,他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烟花,你若是不愿同我回去,我就只能强行······”
我肃然警觉,猛地朝后退了几步,我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你想做什么?”
“烟花,”他哀伤的摇了摇头“你不要逼我!”
“你绝对知道什么!”我紧紧盯着他。
“同我回去!”他朝我逼过来。
“我不!”
我再次退了一步。
可这一次,我觉的脚下的感觉有点不太对,具体是哪里,我也说不清,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确实是有问题。
于是我决定把脚抽回来。
可就在我抬脚的哪一个瞬间,我脚下的土地,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