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继凤已经钻进一条死胡同了，她还在往里面钻，即便她知道那是条死胡同，可她出不来。她抽抽搭搭地哭着，泪水流了满脸，毛巾捏在手里拧着。
“你先别哭，先把脸擦擦。”陈原将毛巾从她手中抽出来，浸了水又拧干，才重新塞回到她手上，“你刚才说的也没错，站在你的角度来看，其他人都真的是太可恶了。”
卢继凤这才觉得被理解了，心里舒服许多。
“不哭啦？”
卢继凤又抽泣两下，这回真的不哭了。
“你说你爹奶希望你能成为家里的劳动力，这话一点没错。可你想想，他们花费十几年的时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为了让你给家里做几年的劳动力？是个正常人来算这笔账，都会觉得很亏本吧？”
卢继凤拿着毛巾，继续在脸上擦，动作轻轻的。
“你和你爹奶的事情啊，是你们的家事，你伯爷伯妈他们就算有心想要插手，也不晓得怎么插手，他们倒是想教导你、想管你呀，可是你想想，他们不是你的亲爸亲妈，如果他们管你太狠，或者打你骂你了，岂不是要被寨子上的其他人说，你不是他们生的，他们才会打你骂你？所以你的那些族人啊，并不是不关心你，他们只是不能干涉太多。”
“可我不会介意他们管我啊。”
“你是因为他们不管你，所以觉得他们不亲你、不喜欢你吗？那我问你，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喊你去他们家里吃饭？”
“有喊。”卢继凤的声音闷闷的。
“那不如我们这样，你想知道人家对你好不好，下次你有什么需要，就登门喊人帮忙，你看人家会不会拒绝。比方说，你们家刚收了一袋子苞谷，你爹年龄大了，扛不到楼上去，你就去找你伯爷或者爷帮忙，你看他们是拒绝还是答应。”
卢继凤吸着鼻子想了一下，这种情况之前不时地发生过，“我伯爷或者爷他们都没有拒绝，这种事情别说我们族的人了，寨子上其他人都会帮忙的啊。”
“对啊，你提出请求，他们就会上门帮忙，不是关爱是什么？别寨的人，他们会帮忙吗？就算会，也不会那么爽快地来帮忙吧？至于你的爹奶呢，你说想吃肉的时候，他们给不给你买肉吃？你说想吃粽粑的时候，你奶给不给你包粽粑？你说想吃水果的时候，你爹去赶场有没有给你买？你说想穿新衣服的时候，他们有没有给你买新的？好了，别说什么他们只是偶尔给你买新衣服，其实这是对的，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偶尔买新衣服才对，要是天天买的话，就不用吃饭了对吧？”
卢继凤还想反驳的，可陈原后面那句话，直接将她的反驳给堵住了。
“陈老师你说的那些都没错啦，可是……”
“可是什么呢？你看过电视的吧？电视里面的老板，对待他们的员工，有像你爹奶对你这么好的吗？你爹奶让你干活，是因为你长大了，有义务帮他们分担家务，毕竟你和你爹奶一样，都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但这不意味他们养你是为了让你充当家里的劳动力。你想想看，你五六七八岁的时候，他们有没有人你煮饭扫地什么的？”
“那是因为我当时还小，做不了这些嘛！”
“话题又绕回去了，你是这两年才开始学习煮饭的对吧？两年前你十一岁，你爹奶养你十一年，只为让你给家里煮饭三五年，三五年后你外出上学或者嫁人了，他们划得来吗？”
卢继凤抿住嘴唇，好一会儿不说话，约莫十几秒钟后，她道：“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他们也没有那么爱我，就像他们对我也没那么坏一样。”
“怎么样才是爱你呢？你想要的都给你、你不说出口的都能猜测到你心里的想法？卢继凤同学啊，这年头呢，每个人生活压力都很大，也都很忙，可大家的时间和精力又都是有限的，你想要得到怎样的关爱就直接表达出来好了。只要你说出来了，不是违背良心道德的事情，我相信每个人都会给你的，就像我和你卢青嬢，你想想看，你需要我们帮你做什么，我们会拒绝？”
卢继凤鼓起了嘴巴，没话可说了。
“下次你再觉得没人关爱你的时候，你就问一下自己，是否将需求表达出来了，如果没有表达出来的话，每天都有无数事情要忙的人们是很难猜到你在想什么的。猜不到了给不了你关爱了你还难过，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陈原就开始想，卢继凤是怎么和她奶奶闹到刚才那个地步的。大概是昨天卢继凤对奶奶大吼的时候，奶奶心里有气了。今早卢继凤不仅不让那个男人进门，她自己还不煮饭，奶奶心情不好吼了她两句。卢继凤正怀疑人生呢，奶孙两个人就交锋上了。
“卢继凤同学，你相信吗，当你坐在这里的时候，你奶可能躲在房间里哭？今天的事情，不只你受伤了，你奶也会受伤。”
卢继凤瞪大眼睛看着他，显然不相信他说的。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进屋去看看，亲人之间的吵架，永远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卢继凤还真的起身去屋子里看，但她很快就退出来了，双手互绞着不知所措。
陈原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奶是大人了，哭一会儿就好，你只需要记得，以后不要再和奶奶互相伤害，她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和她说出来，你是读过书的，你奶奶她很可能连字也不会写一个，所以你要相信你可以和她讲道理。”
卢继凤又开始泪眼朦胧了，“陈老师，你今天来跟我讲了这么多，怎么没有一句是与学习有关的呢？”
陈原笑，“我这不是怕把你逼急了，你再去拿镰刀吗？不过镰刀怎么自杀啊，你刚才是想切自己哪里？”
“抹脖子啊，电视里的武侠剧都是演的抹脖子，我刚才拿镰刀的时候，就想到抹脖子了。”
一个十三岁的留守儿童，真切地想过要自杀，自杀的方式和场面在她的脑海中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一瞬间的绝望她可能会记住很久很久，陈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悄悄将刚才从门口捡回来的镰刀藏到身后。
卢继凤也不说话了，她沉默地和陈原待着，陈原也不走，担心自己一走，她情绪还没恢复，再次崩溃。
奶奶在屋子里也没煮午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往日这个时候，他们家已经开始吃早午饭了。
陈原晓得自己该走了，给他们奶孙两个留点时间和空间，他刚站起身来，卢继凤的奶奶就从屋里走出：“陈老师啊，我已经准备煮饭了，你留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吧？”
先前陈原阻止了卢继凤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事，虽然让卢继凤奶奶不高兴，甚至在心里埋怨他多管闲事。可刚才的确是陈原从中帮忙，她和自己的孙女才没有弄到流血的地步，这一码事归一码事，卢继凤奶奶还是分得清楚的，当下留陈原吃午饭，自然也是真心的。
陈原先是想到，自己有留下来吃午饭的必要吗？自己留下来的话，她们奶孙两个会不会没有那么尴尬？之后他就想到，自己留下来吃午饭，会不会打扰他们一家？
他仔细思考片刻，觉得自己留下来的确有缓和她们奶孙关系的作用，且卢继凤奶奶是真心留他吃午饭的，他便点头答应了。
吃饭时，谁都没有说话，卢继凤的奶奶倒是时不时地给他夹菜，当地有这个习俗，家里有客人都要给客人夹菜，不是只夹一次，而是主人家每夹菜一次，基本都会给客人夹菜一次，直到锅里的肉夹完，只剩下青菜之类的素菜时，就不用再夹了，随意。
“卢继凤同学，身为晚辈，你给你爹奶也夹筷菜。”
卢继凤抬眸看他，在接触到他鼓励的眼神之后，还是分别给爹和奶夹了一片肉，她奶奶的脸色这才缓和许多。
早午饭结束，陈原就没再多呆，起身告辞了。
路过卢青家门口时，看到她刚好在打扫院坝，她看到他，感到挺惊讶的。
“我以为你早就已经会学校去了。”
陈原走到她家院坝门口，笑着：“我在卢继凤同学家里蹭了顿饭。”
卢青不信他待在卢继凤家里，就为了蹭顿午饭，肯定是有其他原因，但她没追问，只是是非常配合地问：“好吃吗？”
“她奶奶很热情好客，不停地给我夹菜，吃撑了。”
“吃撑了就好，就怕没有吃饱。”
卢青家院坝门口，放有一块废弃的磨盘，很干净，他身子一歪，坐到磨盘上，看着拿着竹扫把的卢青，“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你小时候，有和家里人发生过冲突，冲突到想要自杀的地步吗？”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就好像做贼一样，卢青的脸色瞬间变得很严肃，目光从他的脸上闪开。
“没有啊，你为什么这样问？不是所有孩子都有这种想法的，有这种想法的孩子还是少数。”
“你没有过这种想法，怎么知道不是所有孩子都有这种想法？”
“呐，全世界每天都有那么多自寻短见的人，难道他们都是精神有毛病啊？有时候想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已，那一瞬间想不开，人就没了，但是挺过那个瞬间就好了，当然，我这个言论不包括长期抑郁的人在内。”
陈原笑，“卢青老师了解得很清楚嘛。”
“毕竟我曾经也是孩子啊，也有过青春期啊，很多大人看不到的问题，在那个特定的时期，对孩子来说都是很大的问题，不是所有孩子都能突破重重障碍，长大成大人的。”卢青耸耸肩，一副“人生嘛，就是那样”的姿态，继续拿着竹扫把打扫院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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