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穷人忙碌时。李羞云昨夜没有歇好,半睡半醒捱到鸡鸣,从床上坐起发呆,心中有些茫然,看屋内布置既陌生又可亲,胸生快意,起身开窗,闻外头泥土芬芳顿时心旷神怡,然而新鲜过后,身子依旧疲乏,脑袋昏昏沉沉,不多久又倒下了。等到天明时才回复精神,穿上衣服打了个呵欠,出门到院里洗漱,见郑班头正在树下练武,叉开马步招式古怪,便好奇过去看他,郑班头没搭理他,目光呆滞继续练拳。羞云刚想问话,班头却收了把式,拿毛巾擦脸进屋去了。羞云心想:都说隗州武学兴盛,看来不假,连家丁也会功夫。洗漱完他去茅房小解,回来又到井旁打水喝。早上井水格外甘洌,他连喝两碗,赞道:好水,真是好水!此地盛产美酒,都是这水的功劳。想罢又端了碗水到南墙边上透风。刚喝一口,忽然听见轰一声响,眼前出了大事,只见墙上补子炸似崩开,飞烟腾起,瓦石迸溅,散落一地,似下了场好雨。羞云后退几步,挥挥袖子,送走烟尘,见一人在地上打滚,又慢慢向他的脚下爬来。他吓了一跳,一溜烟躲在梧桐树后,再出头看,地上那人好像是瑞福,竟穿墙飞了回来。真是奇怪,便走过去翻开那人身子,果然是瑞福,见他满脸尘土、双眼紧闭、嘴角流血,脑后肿了个大包,将要昏死过去。再抬头时,见墙缺外站着三五个人,纷纷凑来观望,皆是葛衣短打家丁模样,为首的倒八字胡须,头戴软脚红帽儿,斜袒半肩露出身上精肉,瞪眼朝他骂了几句便领众人撤下。这些泼皮不知是什么人?好像与他家有些恩怨。羞云正想叫人,郑班头早闻声出厢房赶了过来,一起将瑞福扶到屋里躺下,解衣查看伤势,见背上有片青淤,似乎伤的不浅,班头便赶快去叫郎中,留下羞云照应。羞云见他翻白眼儿,急中生智掐他人中,片刻后瑞福醒了过来,口里说要水,便端水给他喝了,问他怎么回事?瑞福轻声说道:那帮人是吴府家丁,带头的叫窜街虎马冲,是吴家二少爷吴常荫的手下,平日飞扬跋扈喜欢打架,县里经常有人被他打,刚才我在墙外遇上他们,嫌我挡道便要打我,我不过回了句嘴,他便飞起一脚把我踹到墙上,不料竟穿了过来,真是命大,还好背后遇上瓦片,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说罢咳嗽两声,嘴里又流出一口血痰。羞云赶紧拿巾给他擦拭了,在旁边陪了一会儿,瑞福又渐渐睡去,羞云刚想去吃早饭,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外面又有人来叫骂,声音隐隐约约的。他出去一看,见墙外立着个小厮,身材瘦弱面皮白净,穿着吴府衣裳,细眉细眼愤然叫道:“你家叫瑞福的狗死了没?没死吧?……没死便好。马爷叫你老实点,以后别挡人道,否则小心他的狗命。”骂了几句见对方面生,好像从没见过似的,停下片刻,犹豫又说:“你这厮是新来的?……来来来,让大爷看看你。”便对他招手,见他不动,又说:“来啊,来啊,傻子。”羞云到墙边捡了根扫帚,站着看他,那人楞了一下,见他又弯腰扫地,便笑骂道:“哈哈哈,还以为要打我,原来没这个胆儿。有种来打你爷爷。来,过来,别怕。”说着又用手去招他。羞云憋住火气,向他点头示意不过去了,又打手语仿佛在说:“真不过去,谢谢,谢谢啊。”那人见他认怂,更加叫骂不止,遭此欺辱羞云大怒,心头之气像毛虫吞扁担,没法咽下去。但又不敢发作,只道是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为上,便想叫对面一声“哥哥”。话还没说出口,忽然背后冲出郑班头和两个家丁,手抄扁担口中喊打杀了过去,羞云吃了一惊,对面那人见状赶紧溜了,三人冲到墙前,班头丹田叫力使轻功纵身一跃飞过缺口,落地时崴了下脚,马上栽倒不起。另两名家丁也翻了过去,到墙外却身子斜倾被几人伸手拽走。原来中了埋伏,羞云赶紧扔下扫把,过去探头一看,只见街上十几个吴府的人围成一团将他们三个暴打。他正着急时,说时迟那时快,自家援兵赶到,七八个商府小厮老儿从后面过来,纷纷陆续翻过墙去,到街上将对面众人驱走,救出三名伙计,两边又对阵叫骂一番,扔石子酒坛互砸,地上全是碎片,行人纷纷绕道,尽兴后才筋疲力尽地散了。
受伤二人被大家抬回屋里,其余无事的各自散了。李羞云把他俩在床上安顿妥帖,正是郑班头和一个叫浪蝶的小伙计,此人昨日未曾与他碰面,也住勤斋就在瑞福隔壁。此时瑞福闻见动静也已起身了,慢慢从邻屋过来,坐旁边跟他们一道难受。四人心急火燎等了一壶茶的功夫郎中才到,看过之后大家心里踏实了,好在几个都无大碍,性命自能保住,伤筋动骨且是小事,班头便崴了脚,踝上肿起老高,好些日子不能走路,浪蝶则伤了几根肋骨,所幸未断,但也只能躺着,少说得养半月。此时瑞福口中又流血痰,郎中才发现还有个病人,便赶紧让他回房躺下,在床上把他好好摸了一阵,幸好亦无大碍,只是伤破了肺,当然也得躺着,还不能喝酒。诊完病症郎中捣药给他们包扎,又开了几付饮剂,差人上账房拨钱抓药,再把浪蝶移到他自己屋里,便关门掩户悄悄走了。此时靳老头闻讯赶来见李羞云毫发无伤,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和郑班头寒暄几句,开玩笑说勤斋折了三员大将,只剩下这新来的臭小子还好好的。郑班头听了不高兴,老头又拿他轻功取笑,班头生气,把老头轰了出去,羞云也跟着出来,问老头儿,方才这事要否禀报老爷?老头说用不着,老爷已经知道,且两家打闹都是常事,只要不出人命他根本不睬,吴家人也不是头一回来闹事,这些年他们气焰嚣张的很,常上门来欺负咱们,大家也都忍耐惯了,又劝羞云莫去掺和,忍一时风平浪静。羞云问吴家为何如此嚣张?老头说只因他家两个儿子有出息了,大儿子吴常葆读书有种,前几年刚中了进士,在京城里当翰林,人缘可不得了,结交了许多达官贵人,官途顺风顺水,去年又和吏部什么郎牛谈玄家结亲,眼见就要升补外地知府,人人都想巴结他。而二儿子吴常荫就更厉害,年纪不大心肠却歹毒的很,手上已有几条人命,平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弄得大家敢怒不敢言,暗地里都在叫苦呢。羞云点头说原来如此,又问:既然他家这么厉害为何在外地不曾听说这些?靳老头对他说:人家坏事做的巧妙,哪像你这你愣头青一眼就让人给看穿了,莫要打听这些,都不管咱们的事,你只管好好干活,遇到他们跑就是了。羞云听了心里不爽,他不喜欢被人欺负。老头话锋一转,问他昨日睡的可好?在府里打听到了什么,可曾发现宝贝?羞云于是说了酒香苑客人的事,老头也不清楚他们底细,说去和掌柜打听打听。羞云又问自己屋子原来住着是谁?到哪儿去了?老头说是个丫头,让他去问瑞福。说完这些便走了。
午时骄阳似火烈日炎炎,照得坪地光亮刺眼,羞云坐在檐下摇扇,叹永昼难消,忽然见送饭的婆子到了,远远唤他开饭,便过去帮她提篮,放到桌上打开香喷喷的,里面有红烧茄子、几样菜蔬、半斤卤肉和一桶米饭,羞云没吃早饭肚里正饿,见了食欲大振,便上厨房开了一坛好酒,拿上碗筷盛好饭菜和婆子先到屋里喂过二个不能动的,让郑班头自己吃了,又给他们擦拭身子,换了干净衣服。忙过半天,出了一身大汗,到井边冲凉后才坐下慢慢吃喝,吃的好不痛快,将饭菜一扫而尽。饭后又把众人碗筷洗了,仍未到休息时候,再替他们洗了衣裳晾在坪里才进屋躺下。没过多久他口干舌燥竟然想喝凉茶,于是又起身到厨房生火烧水。水烧开时却找不到自己茶壶,便拿屋里墙角的短嘴壶儿洗净冲茶,泡在盆里用井水凉了,倒入碗中大口喝了起来,喝完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此时听见瑞福在房里叫他,原来他口干也想吃茶,羞云说是凉的,吃了要伤身子。他说无妨,便给他倒了一碗,瑞福喝了一口说有股怪味就不喝了。羞云又拎茶壶到班头屋里,见他已睡便悄悄出去。再到浪蝶屋里,他亦口干,便扶起来给他喝了一碗,浪蝶忽然说这短嘴陶壶是自己的,放屋里嫌脏前日才扔进空屋忘了拿回。羞云便把壶留下和他聊了几句又问他自己屋里原来住的是谁?他说是个丫头,名叫雨初,二十多岁,去年才来府上,在勤斋里住了两月,平日闭门不出从不与小厮来往,半年前又搬走了,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羞云又问她长甚模样?浪蝶说相貌平常。羞云又到瑞福处打听,瑞福也说和她不熟不知去向,让他到凝语轩里去问别的丫头。又告诉他此时丫环们正在各处忙碌不得闲儿,要么正在午睡不起,让他晚饭后再过去打听。听他这么一说,凝语轩似乎香艳可爱的地方,好似女儿国。李羞云顿时来了精神,巴望晚上去一趟,会会那位姑娘,闻闻她身上到底什么香味。于是按捺不住,回屋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脸上还露微笑。做了半晌春梦,听见郑班头在隔壁叫他,原来叫他去苑子里喂鱼,班头嘱咐他说:“食儿莫投太多,小心把鱼撑死,也莫投太少,把它们饿着。酒放一舀即可,没酒不行,鱼要乱蹦的。”羞云嫌麻烦,心想:鱼儿哪有这么娇气,还会喝酒,我可不惯这毛病,随它们自己去吃。便拿了园门钥匙,提着一桶酒糟剩饭携酒坛子到苑里去了。
入苑来穿过假山到柳暗花明处,遥见池塘波光粼粼,都是被烈日照的。走近看池子清澈见底,水上天光云影徘徊,水底五色石子玲珑,水中金鳞片片游弋。羞云看它们游来游去十分快活,不禁叹了声:果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人家养这么多鱼既不能吃又不和人亲热,只为客人赏心悦目,白白浪费粮食,有啥好看的。说着便把一桶潲水都倒了进去,又倒了半坛子酒,鱼儿们纷纷前来争食,拥成一片,激起啪啪水花,好像瀑布飞溅,湍流击石,羞云一旁看着热闹,喝了剩下的酒,不觉脸上露出笑容,笑着笑着,突然又不笑了,原来池里酒劲上来,把好多鱼都醉了,纷纷沉到水底不动,七歪八斜的乱停着,仿佛被人定身,还有几条小鱼翻起肚皮浮在水面,好像死了一样。他顿时慌张,心想:这下可办坏事了,班头原来吹牛,说它们一日无酒不欢,没想到个个酒量如此不行,刚喝二两就全倒下。定是食里残酒太多,和新酒掺到一处便把它们给醉昏了。这可不行,我得想法儿救救它们。便挽起裤脚下池塘里拿手扶那翻肚皮的,刚把它们扶正,松手又翻了过去,好似稀泥扶不上墙。他心生气恼,撩起衣襟蹚腿在水里大步行走,想把池中酒味搅散。搅着搅着水底泛起泥沙,来回走了几趟,把这一角的水都给洸到别处,才算罢休。上岸后见脚背上贴着有个东西,他弯腰捡起一看,这是什么玩意?不会是捡到宝贝了吧?仔细一看,哦,原来是个铜钱大小的玉佩,上面穿着绿线,竟十分眼熟,羞云眉目凝然,将它拿在手上端详,思索片刻,忽然想起这玉佩竟像是死驴儿佩戴过的……这下恍然大悟,拍手点拨自己,心说道:死驴儿,他的玉佩怎会到这儿?还落入池塘?定是有人带来又把它扔了。还能是谁干的?最近几日酒香苑只来过几个客人,如此看来,死驴儿竟是他们杀的!?真不可思议……我得把这事告诉酒楼的人。羞云心想,便把玉佩收好带了回去,坐在床边又看了几回,将它小心藏在屋里,躺下休息。
下午时管家来了一趟,挺起肚子捻着八字胡须,挨家挨户问了各位伤情,照例说了一些好话,差人送上果品,摆上瓜子凉茶等消暑之物,又让羞云这几天勤快点,把斋中事情主动包了,别的不干只管照顾好他们。羞云只得承下这苦差事,里外忙碌不停,憋了一肚子委屈,心想:一个照顾三个谈何容易,这回真成打杂的了,整天都没休息,累的我好辛苦啊。想当初在山庄时本公子好歹是个堂主,也有下人伺候,每天清闲的很。如今摊上了这差事,只得生受。忙了半天抬头已近黄昏,又记起鱼儿的事,到池塘边一看,见它们都醒了过来,在水里慢慢游着,便学小二语气说道:客官醒了,睡的可好。又回勤斋去了。伺候完三个吃过晚饭,天都已经黑了。李羞云摸黑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给檐下点起灯笼,便出门问路如何到凝语轩去。一路从府南边到东北角儿,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登上假山看见东边墙下一株大槐树,旁边一座两套的四合院子,里头灯光闪闪人影依稀,欢声俏骂好不热闹。便知是丫环们住的地方,想必就是凝语轩了。他加紧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跑下山来到院门口,见大门虚掩,门旁有副长长的对联,看右边上联是:“女萧何运筹帷幄,大小姐衣食无忧任贤人辅佐。”心想这句子虽然狗屁不通,写的倒有新意,又看左边下联:“母夜叉力能扛鼎,富公子坐卧清闲赖猛士护持。”再看横批是:“一人两用”四个字。不禁噗嗤一笑,心想,这是谁写的对联?简直胡闹,竟敢如此奚落丫环,不怕被她们打么?我倒要瞧瞧这儿的母夜叉是什么模样。于是凑上门前露出一只眼来窥探,还没看清什么东西,却撞上里面一个胖丫环正要出门,把她吓了一跳,大叫:“杀人!”,引得众女眷纷纷来看,恰似打翻了后宫的牌盒,站出七八个年轻漂亮丫头在院里望他。李羞云也被一声吓住,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姑娘们拿扫帚开门叫他,见阵势愈发紧张,他只好笨手笨脚从门后挪了出来,一步一步走进院里,两眼发直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这副低沉模样又把众人吓得纷纷后退,惊叫连连。一个丫环却不怕事,手端水盆站住问他:“你是何人?鬼鬼祟祟做什么的?”他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目光往上只看到脖子就止住了,浑身又在发抖。姑娘再问了他一遍,他磕巴报上名来说是新来的家丁,到这里找雨初姑娘。又问此处是否凝语轩。众人沉默不语,此时有人认出他是靳老儿亲戚,丫头们听见她说面面相觑,点头使了眼色,各松了口气,竟都款款散了,没人回他的话。李羞云心里纳闷,想让她们别走。那丫头说:“她不在这儿,你上别处问吧。”又问她上哪去了?那人说不知道。再问她以前住过么?那人懒得回话进屋子去了。胖丫头见李羞云不肯走,便对他说:“你还赖在这儿干嘛,还不快走。”羞云只好退了出来。胖丫头随他一道出来,二人前后跟着,到岔道上丫环突然问他:“新来的站住,你是雨初什么人?”羞云说不认得,遂将实情相告。胖丫头说:“原来如此,是个好色之徒,我却知道她在哪里,你可要打听打听?”羞云点头说:“有劳姑娘费舌。”那丫环却道:“算了,这事不说也罢,说来话长,还有些不好意思,改天再告诉你。”羞云问了她的名字,原来叫做恋花,羞云心想:她人虽胖,名字却也好听,看来商府下人起名都十分娴雅。于是二人散了,羞云回到斋中,见郑班头正要上茅房去,便扶他到墙根下小解,其他两个都憋着一泡尿儿在床上受罪,羞云又给他们倒了尿壶擦过身子再洗碗筷,又取下晾晒的衣服收好,熄了灯笼挂上门帘,进屋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