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并蒂摇金屋(9)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人们突然有了灵,神将之锁入于人类的五脏六腑中。
逐渐的,有些人的灵变了,这世上,出现了贪婪骄奢,桀骜不驯的人,出现了无情冷酷,贪求名利之人,同时,也出现了身负大义,为民请命者,出现了淡泊名利,忧国忧民者。
还有些人,他们的灵不受自己控制,在五脏六腑中跳跃着四处突围,时刻都像是就要跳出胸腔。
他们的灵疯狂地想向着另外一个灵靠近,为此,他们的灵胸腔中跳跃迸发,揪起了五脏六腑,勾起七情六欲。
食不下咽,辗转难眠,是一分灵,
难以呼吸,相思成疾是两分灵,
奉与肝脾,百转回肠,三分灵,
剖心为证,情深不寿,是四分灵,
而那些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的灵的人早已经跋山涉水,历经磨难风雨,从喜悦的山峰上滚落,从绝望的峭壁上跃下,在痛苦的山涧中扑腾,在悲伤的山谷中爬起。
他们的灵,一分不留,与别的人不一样,他们从不强求另一个灵的意志改变,他们独自舔舐灵从五脏六腑中跃出时钻出的伤口,从不强求另一个灵知道,亦不强行改变另一个灵的心意。
因为那是爱。
刘启看着张容瑾,只觉得苦涩。
他不愿强逼她嫁给他,于是他一步步后退,却一步步沦陷。
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将她拱手让人。
他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换早该消逝的她归来,他赌上所有,什么皇位,什么权势,他都不顾了,只为了换她回来。
他注定是江山万里的主人,注定该杀伐决断,不能被任何人所左右。
可是他失算了,只是一个她,便让他抛却一切,以命相搏。
他在腥风血雨中走过二十余年,在遇见她之前,他从未想过世间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牵扯住他所有呼吸,制衡住他的所有步伐。
他让步,却让到将她拱手让人的地步。
刘启看着她,眸深如墨,
“你已决定要嫁给他?”
明明人声鼎沸,此刻他们周身却万籁俱寂。
张容瑾道,
“是。”
似有烈火在他身体中燃烧,他伸手抚住她的肩,将她抵在墙上。他眸中隐隐有怒火,
“若你要嫁入大宗,不若嫁给我,嫁给他又算什么?”
张容瑾盯着刘启的眸子,沉声道,
“殿下不是知道吗?窦瑶素与淮阳王一派,早将栗家之事告予淮阳王,淮阳王如今用这个秘密逼我就范,我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算准了我不会弃张家于不顾,弃栗鹭洲于不顾,于是用这个秘密逼迫我嫁给他,他果然是殿下您的亲弟弟,是天家之人。”
刘启的手搭在她肩上,她淡漠地看着刘启,心尖上却有冰川辗转蜿蜒。她的心在灯火阑珊,明灭不清的夜中沉沦。
刘启道,
“你可以嫁给我,这样至少你所嫁之人是你心悦之人。那个秘密我会替你抹去,这一切我都会替你摆平。”
张容瑾看着他,灯影摇曳映在他面上,坚毅流畅的轮廓在灯影中明明灭灭。
张容瑾道,
“殿下可记得在芙蕖花海那日,殿下对我说过什么?”
刘启看着她缓缓道,
“你问我,若我的父母族亲不喜你,我当如何。”
画面中,恍然间出现水天一色,高高的芙蕖常撞在人身上,一叶小舟随水流缓缓飘至湖水中央。
芙蕖灼灼,荷叶连碧,一大片一大片地遮住了水面。在花海间,张容瑾看着手中的凰佩,抬头看向躺在船尾的刘启,
“倘若你的父母族亲不喜欢我,你当如何?”
刘启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
“若是我的父母族亲不喜欢你,我便会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说你的好话,直到他们喜欢你为止。”
张容瑾笑,用手中刚采下来的荷花砸刘启,
“那若是还不喜欢我呢?”
刘启缓缓坐起,忽然认真起来,凝视着她,认真道,
“若他们还不喜欢你,我便告诉他们,今若缱此妇,终老不复娶。”
张容瑾垂眸笑了,片刻,却强压住笑意,哼了一声,
“算你机灵。”
画面消逝,刘启看着眼前的张容瑾,凝视着她的双眸,
“今若缱此妇,终老不复娶。”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荡漾,
张容瑾逆着灯影看向他,
“我信。“
”我现在告诉你,我信。”
张容瑾直视着他的眸,四目相接,
她缓缓道,
“殿下,娶我吧。”
远处云台上的歌声悠悠传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恍然是漫天黄沙飞舞,狼烟四起,高高的城墙上挂着一个女子。而直直而来的箭被另一支横空射来的箭破成两半。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是他在竹林间带着她,一招一式地挥起长剑。竹叶纷纷扬扬落下。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灯火阑珊处,她眸中冉起明灭的光,坠在他心上。
他抵着她的肩,俯身压在她身上,吻上她的唇。
一瞬夜风吹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灯火阑珊处,终得伊人归。
暗夜悄无声息地摄魂夺魄,诱他一步步地深入,沉沦。
月极高极圆地挂在天空中央,夜色如墨,星辰历历,流光皎洁。
周窈青和薄子碌在花灯阵中偷偷牵起手,周窈青低头笑,耳朵悄悄红了起来,而薄子碌始终带笑看着她。
周窈青道,
“往后我嫁给你,你不能欺负我。”
薄子碌道,
“好。”
周窈青抬头,
“要是我受欺负了,你得护着我。”
薄子碌依旧看着她笑,温润地道,
“好。”
周窈青红着脸低下头,牵着薄子碌在花灯阵中走着。
见有人来,周窈青忙放开了薄子碌的手,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灯笼。
待人过去,周窈青却不好意思再牵薄子碌的手。
薄子碌走快两步,挡在她身前,周窈青一时不防,撞进他怀中。
周窈青面红着想起来,薄子碌却伸手揽住她。
薄子碌比周窈青高许多,周窈青听着薄子碌的心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震耳欲聋。
周窈青忽然道,
“若是我死了,你会再拥他人入怀吗?”
薄子碌抱紧她,声音温润,语气却认真,
“不会,我此生唯你一人,若是你不在,我绝对不会再让别人占据你的位置,你永远是唯一,我不会纳妾,不会再娶,不必担心这么多,有我在,也不会有这种情况的发生,相信我,我会护住你,护住你的一生。”
周窈青闻言,明明是笑着的,却落泪,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说过,父亲当初娶她的时候,曾向她许诺,此生唯她一人,可是,成婚还未满一年,父亲便迎万姨娘入府,我母亲尚未有子嗣,万姨娘却已腹大如盆,从前那些海誓山盟却都成了一抹烟云,顷刻间便飘散了。万姨娘设计陷害我母亲,父亲丝毫不相信母亲,母亲那时还怀着孩子,马上就小产了,至此之后郁郁寡欢,终是缠绵病榻,不多时便去了,我只怕,我只怕我会重蹈我母亲的覆辙。我只怕我曾经历过的,我的孩子也会经历一遍,我母亲经历过的,我也得经历一遍,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薄子碌抱紧她,沉声道,
“我不会,我绝对不会负你,此生都不会。”
月攀升得极高,穿过云,漫过风。
高台上一个女子看着空寂的巷子,巷子中一对男女拥吻,从女子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楚男子的面容,男子一袭湖蓝色衣衫清俊而出众。是她心上日日夜夜停留的面孔。
女子抓紧栏杆,紧盯着巷子。
花灯多熄,夜已深了。
张容瑾抬步跨入张府,腰际一枚凰佩温润生光。
迎面却遇上张容琛。
张容瑾不欲多言,抬步便走。
却听身后一声“三妹止步。”
张容瑾转身,看向张容琛,
张容琛道,
“夫人之事,是我错了,对从前的种种,还请妹妹原谅,往后定然不会再有。你我姐妹数年,是我误会了母亲死因,才如此刻意为之,还请妹妹收下我的歉意。”
张容瑾沉默不语。
张容琛道,
“小时候,你一直说,四妹妹太黏人,于是都让我带着四妹妹,你从来都是撂挑子的那个,宴会上,申家的嫡女刁难,刻意为难我让我写诗,是你用一首丽人赋让众人哑口无言,你那时说,要与我做一对众人艳羡的好姊妹。只可惜,我没有抓住机会,反而是对你痛下杀手,可那都是因为对我母亲惨死而生的愤懑,如今,一切误会解开,我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做一对姊妹,我不求你像从前那般毫无嫌隙,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定然会将过往之事作云烟散,再不背叛。”
张容瑾看着张容琛,少年时,她在府中,姊妹中她最信赖的便是张容琛。
她也曾说过要与她做一对众人艳羡的好姊妹。
可寒潭中,那冰冷刺骨的潭水将她淹没时,她的心忽然凉了。
那是与她一同长大,从小便牵着她的手教她走路的姐姐,可就是她记忆中亲密无比的姐姐,那时竟想杀了她。
她还小时,虽有大人的灵魂,却说不习惯这里的话,是这个姐姐耐心地一字一句地教她,那时,她不过一两岁。而张容琛也不过四岁罢了。
到后来,她在外面被市井小民的孩子欺负,她不敢告诉父母让父母撑腰。是张容琛牵着她的手,站在街头,抄起街边的木棍对着欺负她的人狠狠就是一棍子,打完人,张容琛拉着她拔腿就跑。
后来,她不小心将昭夫人的陪嫁玉镯摔碎,是张容琛一力抗下,没有说出真相一个字。
可就是这样护着她的姐姐,在她记忆中这般温柔善良的姐姐,在寒潭中将她死死摁入水中,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潭底。
也是从前那个大方明事理的姐姐,让鹿穗对她对她怀恨在心,由此栽赃她不守女德,要借此毁了她。
也是这个曾经无比温柔,替人着想的姐姐,命枕兰归来,给枕兰毒药,设计害她母亲中了毒,差点就送了命。
她该如何信她?
如今她眼前这个张容琛,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张容琛吗?
这些事情发生,张容琛害她性命,害她母亲性命,她如何能毫无芥蒂地再度接受?
张容瑾沉默片刻,道,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张容琛道,
“什么问题?”
张容瑾看着张容琛清丽的双眸,一字一句道,
“你下手害母亲的时候,杀我的时候,心中可曾有一丝不舍,有一丝后悔。”
张容琛道,
“自然,我当时虽因为误解了事实对你们恨之入骨,可夫人到底是抚养了我这些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可是那时,仇恨已经充满了我的心腹,我没有空余去多想,事后,我常常不忍,常常压抑不住沉恸,我一边恨着你们,却一边不舍得。如今烟消云散,夫人平安,你也无恙,已是最好的结局。我愿用我的后半生来弥补这一切。”
张容瑾道,
“我一直有一个地方很好奇,当初那次施粥发生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容琛面色似犹豫不决,随后缓缓道,
“是邓大夫的仇家精心策划的这一切,为的就是要陷害邓婳,好借此报自己的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当时从现场抓回一些人,物审问过才知道的。”
张容瑾道,
“你说谎,那个妇人呢?那个忽然倒地身死的妇人,她身上有针孔,而其中有剧毒,她死前不久,是你伸手拍了拍她,而你拍的地方恰好是针孔所在的位置,对此,你又作何解释。难道只是巧合,只是意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