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深深误觅王孙(41)
众人看向绣图。
绣图后,竟是连着一块羊皮,针脚细密,接连无缝。
窦漪房看着绣图,微微眯起凤眼道,“此为何意?”
张容瑾道,“此物,为床踏,臣女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贺礼能得皇后娘娘欢心,却又想,无论贺礼如何,心意到了,想必娘娘定会喜欢的。”
“故而亲手绣制一张床踏,只望娘娘日日安寝之前,都能看到它。”
“至于,这芍药——”
“请皇后娘娘恕罪,臣女确无讽刺娘娘德不配位的意思。正如臣女二姐张容琛所言,臣女家中,有一陌芍药,是花匠培育,能比之其他花朵更早开花,那时,草木枯萎,唯见此花盛开与于园中,臣女不由得被吸引,故而想到,要将其绣在床踏上,让此美景也能博皇后娘娘一笑尔。”
“更何况——”
张容瑾看向瓮喻,
“这芍药,于您不过是玩物,便如这床踏般,可随意铺在皇后娘娘脚边,任皇后娘娘践踏履足。”
张容瑾话音落,一室寂静。
她早就知道,奉茗引她所观之花,不是牡丹,而是芍药,而奉茗之意图,正是因为这绣图被人做了手脚从牡丹变成了芍药,又因奉茗怕她发现不妥,故而,带她到寒潭边看那一陌芍药,指鹿为马,说那一陌上盛开的,是牡丹,好让她以为,那绣图上与之一模一样的花,就是牡丹,由此,想让她在殿前失仪,得大宗天家降罪。
而在瓮喻耳边响起的,却只是张容瑾道芍药为玩物的言语。
玩物,随意践踏。
瓮喻公主伸手指着张容瑾,目呲欲裂,怒火中烧:“你!”
瓮喻公主的生母慎夫人独占恩宠数载,气焰嚣张,在上林苑举宴时甚至敢逾越礼制与皇后皇上同列而坐,而皇上默许这一行径,若非大夫袁盎极力劝阻,此事传扬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慎夫人在宫中亦常逾越应有礼制,甚至越俎代庖,随意处死了皇后宫中的宫人。
而皇后向来是以国花牡丹为喻,而芍药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玩物,张容瑾此言中无疑是将慎夫人比作了芍药,于皇后娘娘而言,无论是慎夫人还是芍药图,于皇后而言,都不过是玩物罢了,慎夫人嚣张跋扈之名几乎人人皆有耳闻,而其女瓮喻公主其妹妗夫人亦是桀骜不驯如之,朝中官员内眷中被妗夫人,其女瓮喻为难过的亦不在少数,m
张容瑾此言,实是大快人心,
难怪瓮喻面色大变,当殿失仪。
瓮喻冲出列席,走到张容瑾面前,扬起右手要打张容瑾,下一秒,太子刘启便抓住了瓮喻公主高高扬起的右手。
瓮喻动弹不得,一双眸子睁圆,咬牙切齿,本有的三分清秀也在扭曲的面目中消失殆尽。
“太子哥哥,你休拦我,我今日一定要打死这个贱人!”
刘启抓住她的手臂,沉声道:
“本宫倒要问问慎夫人,瓮喻此行可由她教养得来。”
“还不向母后道歉?”
瓮喻扭曲的面目变得更为难堪,狠狠地瞪了张容瑾一眼,转身向窦漪房行礼,样态不情不愿:
“是瓮喻鲁莽,殿前失仪,冲撞了母后。还望母后谅解。”
窦漪房的声音沉而平稳,听不出一丝怒火:
“既然知道错了,便回去抄诵礼制十遍,直到你熟记于心为止。”
瓮喻公主请退,回头看向张容瑾,眸中怒火不散。
张容瑾却呆立在原地。
面前男子身着黑袍,方才在一陌紫荆花下,她未曾仔细看,而今,在室内,他衣衫上浮绣的竟是沉沉浮浮的蟒纹。
太子?太子!
张容瑾几乎站立不住,
想起方才张容琛和邓婳所言,
“听说,陛下派遣了太子殿下和窦家公子,还有周太尉之子周胜前往营州赈灾……”
“不过,方才我去寻姐姐之时,看见了太子殿下和淮阳王,不是说,太子殿下去了营州吗,怎么竟在宫里……”
原来,原来,她一直以为的窦归舟,
竟是太子。
张容瑾只觉得呼吸一滞。
看着刘启,
刘启回眸看她,将她眸中震惊与沉重揽入眼底。
大殿之上,两人相视,一言不发。
张容瑾垂眸,声音中有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颤抖,她双手加额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刘启伸手虚扶:
“张小姐不必多礼。”
张容瑾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女无碍。”
刘启向窦漪房行礼:“母后万安。”
窦皇后抬手:“免礼。”
众人起身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免礼。”
张容瑾看向刘启,依旧是那件衣衫,依旧是那张面孔,她眼前的世界却是天翻地覆。
窦漪房看着下首,道,
“张小姐受惊了,本宫此厢便借由一支玉簪以慰。”
宫人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支极为精致剔透的紫玉簪。
“此玉簪自华山石而来,掩没于华山松之下,是本宫偶然间得之,此间,便赠予张小姐。”
张容瑾看也未曾看一眼簪子,只行礼道,
“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声音沉重,一如她的心。
众人却是艳羡嫉妒皆有,那紫玉簪众人皆有闻之,那可是淮阳王殿下特意寻来赠予皇后娘娘的,如今却被皇后娘娘转赠张容瑾,皇后娘娘此意不正是替淮阳王而赠?
长发绾郎心,玉钗同心结。皇后娘娘此意昭彰。
邓婳握紧了衣袖,面色苍白。
窦漪房道,“时刻已到,想来春阳正好,不若向花阴中摆宴,也可一揽芳华。”
众人道是,窦漪房起身,扶就宫女的手缓缓而出,
刘启随其后,背影卓绝,衣衫随风而动,墨发仅以一只玉簪束起,侧脸轮廓流畅而坚毅,衣衫的流云纹随行若隐若现,昭示着太子身份的爪蟒亦是随行而动,众姝不由得注目。
淮阳王和馆陶公主随其后,馆陶一袭宫纹衣裳流光溢彩。
张容琛跪在冰凉的地上,心死如灰,皇后娘娘定是猜测到了,这其中有她之手笔,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如此狼狈的一面竟被太子殿下瞧见,而皇后娘娘必也因此对自己心中有豫。
她该怎么办?
窦漪房的随身宫女走到张容琛面前,
“皇后娘娘有命,张二小姐需在此跪到日头下山才准起来,还望张二小姐反思清楚错在何处。”
张容琛伏地,行礼,
“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张容琛敛眸,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桃花蓁蓁,盛开满园。
窦漪房的贴身宫女立于前道,
“皇后娘娘已回宫中,特意嘱咐奴婢告知各位,各位公子小姐不必拘束,花林各处都摆有几案,可供落座,不必循位,随意便可,若得桃花相赠,皇后娘娘亦替各位高兴。”
言毕,宫女对众人行一礼,缓缓退下。
张容瑾心下似悬了千斤石般沉重,未与任何人交谈,径直便走到了花林最深的地方,里面摆着一张几案和席子,张容瑾席地而坐。
繁弦道,
“小姐,您不开心吗?明明当场戳破了二小姐的嘴脸,您该开心才是,为何却是如此沮丧?”
张容瑾道,“繁弦,你看那落花。”
繁弦抬头看似雨纷飞下的桃花,
张容瑾道,
“有些花,终究要枯萎的,花谢了,有什么可值得开心的?”
眼前,又是方才殿上之景,
太子殿下。
张容瑾苦笑,
她以为自己与张家三小姐不同,没想到,她们竟是如此相似,只是一个心悦淮阳王,一个心悦太子而已。
终还是要分道扬镳。
幸好,她如今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张容瑾以手抵额,看向不远处的溪流,
面前的阳光却忽地被遮挡了许多,
张容瑾回头,
刘启立于前。
张容瑾眼神看向别处,起身道,
“太子殿下万安。”
繁弦悄悄退下。
张容瑾看见刘启手中握着一花枝。
她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张容瑾垂首行礼道,
“之前不知太子殿下身份,对殿下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刘启看着她,抬手,
“花枝。”
他掌心一枝桃花娇艳欲滴。
张容瑾道,“之前,是臣女冒犯唐突,还请殿下不要责怪,殿下的花枝当赠予有缘之人,而臣女无福消受。”
一阵风吹来,张容瑾鬓发微松,漾在风中。
刘启的声音低沉沙哑,
“本宫以为,三小姐此意是愿与本宫结桃华之好。”
“故欣喜不已,更愿以桃华聊赠一枝春。”
张容瑾乍听刘启如此直白的言语,抬眸看他。
他之前从未如此直白了当地这样说话过。
刘启凝视着她,张容瑾忽觉心跳得有些急促,却亦是沉郁,她硬生生地压制住心头异样。
之前,因为他模棱两可的态度,她患得患失,可如今,他如此清晰地表达所向,她却再不能多说一个字。
刘启眸中似有三千桃花缓缓而落,温柔而缱绻,她看得见,他眸中桃花林间,站着一个小小的她。
心悦之人亦心悦自己,她本该开心的。
可是如今,她心中却是更压抑难忍。
这落花撒在流水上,竟似一副柔情蜜意的枷锁,将流水层层包围,动弹不得,脱离不得。
她明知,再走近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他若是窦归舟,也许,如今她会很开心。
可他是太子,是储君。
她不敢向前,亦绝不能向前。
张容瑾道,
“殿下此花甚美,只怕臣女蒲柳之姿,难能相配。”
刘启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看着她,道
“卿之艳绝,举世无双,非此花不能相配。”
他的动作自然得好似本就该如此一般。
又似乎已有过千万遍,方能如此自然。
这样的动作,本该突兀的。
张容瑾忙后退,却被几案绊倒,跌入刘启怀中。
一瞬,风停止卷动。
刘启扶着她的手臂,
她靠在他肩上。
桃花纷纷扬扬而下,坠在两人身上。
张容瑾忙起身,
猛地跪下,俯身行礼,
“请太子殿下恕臣女失仪之过!”
“臣女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刘启眼前,恍然却是川畔之景,
那一夜,她亦是如此,跪在地上,求他,
“求殿下放过臣女,臣女不想置张家于死地,也求殿下高抬贵手,念在张家辅佐君王有功的份上,怜悯张家。”
“难道在你心里,我竟只是皇子大宗,你说这是张家的孽,是张家的劫,又何尝不是我的劫,我的孽!”
刘启一瞬恍惚,
张容瑾的鬓发又落,桃花树下,落花纷纷。四目相接,一瞬仿佛过了千年,他眸中是化不开的深情与思念,他凝视着她,她迎风,裙带飞起,发丝和着花瓣清扬。
一如初见时,她一袭青衣在芙蕖旁轻笑,刘启站在原地凝视着张容瑾,回忆在落花叠叠中浮现
“自见你第一面起,我便认准.了你。”
“瑾卿,这块玉佩,我赠予你,这块玉佩唤凰,而我手中之佩唤凤,愿你知我心,待你及筓,我会上门提亲。你一定要等我。”
“倘若你不来待如何?”
他道:“我一定会来的。”
他看见她低下头笑了。
只是一瞬,画面忽转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紧紧地拧着眉头看向他
“太子殿下,请您自重。“
”与臣女有故的是归舟公子,不是太子殿下您,这块玉佩,还请太子殿下转交给归舟公子,请您告诉他,归舟可以是臣女的良人,但太子,绝对不是。”
他握住她的手,
“我会向父皇请求赐婚,你相信我,我会明媒正娶迎你入宫为我太子妃。”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上,寒冷的夜风吹过,她一字一句道:
“殿下,求您放过臣女,也放过张家,臣女不想张家被卷进这场皇权斗争之中,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她跪在了地上,却是求他不要娶她,
眉目凄楚,一带春山流水去,她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看见了她滴落在地上绽放的泪花,他那刻的心痛似乎仍能重复在身上。
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尤在眼前。
一树桃花映人芙蓉面。青色的裙角飞扬,压裙的环佩上绑着的穗子落在裙褶间摇晃。
他们之间却是从始至终不得善了,一个进,一个退,他进一步,她便退十步,直到退到高崖万仞的边缘,逼着他,不敢再前进。
从前的画面与眼前的张容瑾交织在一起,
“殿下恕罪,臣女失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