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象一个彻夜难眠的将军,思索着自己的士兵。她不能入睡,无数象毛毛虫似的触须,挠着她的思维,唤起她对往昔的追忆,犯罪、歧视、离群索居……
她感到阵阵梦幻般的浓雾向她漫来,把她笼罩在黑暗之中。她的心绷紧了,在黑暗中摸索,预感到不幸的命运正在酝酿,然而这只是象流星似的一闪而逝。突然,她从迷茫中感到一股清风掠过,天空划过一道巨大的光流,母亲的形象倏地跳入脑海,占据了她整个记忆。
五年了,她把母亲的形象锁入记忆的大门。她不能把自己的堕落与母亲联系在一起,损害她的高尚形象,更不能玷辱她的白璧无瑕的心灵。一个良心仅存的人是无法承受良心的打击的。
她想忘却母亲。忘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字眼儿?这个字眼儿包含着多少恐怖、安慰和幻想!如果不能忘却,谁能活下去?可谁又能彻底忘却呢?父母至今还身陷囹圄,她虽在作案与复仇时不会想到母亲,然而在她获得了幸福的时候却不能不唤起对母亲的追忆。变了,一切都颠倒过来,甚至说,唤起郦红追忆母亲的正是在她痛苦、在她检点的时候。她咬了咬牙,从壁橱里拿出一个饰盒,取出母亲的照片。她凝视着,出神地凝视着母亲慈祥、正直的脸。多少辛酸愁苦涌上心头……
她觉得儿时的情感又重新回到她脑中,那是春风般煦暖的感觉。
是母亲,把她那鲜红的嘴唇无数次地印在她的小脸上;是母亲,把她那自体的精髓孕育了她幼小的生命;是母亲,以她自己的善良诚实的楷模熏陶了她热爱祖国的心;是母亲,以她自己母性的慈爱修正了她的心灵。她不会忘记,在她十岁的那年,充分外溢的智慧蹦出了实际年龄,她在丰富的想象中,确认自己能在荷花叶上象蜻蜓点水似的走过宽阔的荷花湖,结果在她飞跑过三米之后掉进足以淹死大人的湖中。母亲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奋力跳进水中,在她自己也感到四肢慌乱、力不从心、生命垂危时,还是把女儿托出水面。她靠一点点的水上知识,一口口地喝水来赢得一点点时间。在她胃里喝得不能再喝时,她感到她整个身体垮了,但她意识到女儿得救了。郦红从此是念念不忘母亲的恩情,处处以她聪明的早熟勤奋读书,孝敬父母,日积月累,建立起深厚的牢不可破的母女情。但母亲并非因为女儿年龄的早熟而宽恕她的缺点。当她巧妙地采用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骗走教师,带领同学去市府找市长辩理,尔后又以市长的官衔唬住老师时,她愤怒了,对她的“聪明才智”作出了严厉的惩罚。文化大革命开始,当她得知父亲是叛徒,要划清界线时,她更愤怒了。她宁愿亲手把女儿托起,抛进汹涌的大海。可惜,女儿那时已成为出色的游泳能手。生活,就象梦一样,在她刚刚有所醒悟时,他们如诗如画的家庭生活,便在一场灾难性的运动中土崩瓦解了。
她很想学母亲,难就难在一个人做到了公正、真诚、善良、无私和遵循良心之后,便会遭受许多不幸,失去大部份人生的享乐,失去许多美好的东西。
她默默地想着,她虽是一个铁碗人物,但她的心灵深处也在渴望着安全,渴求着慰藉,尤其她回想起母亲的时候。她失神了,把母亲的照片贴在胸口上,机械地踱步,滚烫的额头思绪万千。突然,她停住了脚步,目光紧紧盯在母亲的面容上,明亮的眸子闪着泪花,润湿了眼眶。
她与母亲长得并不象,母亲除了有张淳朴、善良而又刚毅的面容外,并不漂亮。但母女俩的气质却一模一样——刚毅,自信,燃烧着智慧之光。
“妈妈!……”她刚把照片贴向唇边,就神经质地感到一枚针螯了她一下,慌忙放下。她怎能吻母亲呢?她垂下了双手,咽回自己悲痛欲绝的呼喊。一阵被痛苦折磨的迷惘过后,她变得坚强起来,克制住自己的愁思,把母亲的照片放回饰盒。
一终止回忆,郦红的心里就完全轻松了,数年的特殊生活培养了她一种独特的本领——能很快忘却往事,并培养出一种犹如冰甜的泉水流过心头的心身感觉。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得上昨天那么遥远。
此时。绚丽地朝霞染红了东方地天际。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郦红感到稍许地凉意。披上一件披肩。
这时。徐岚推门进来。
“红姐。你还没睡?”她吃惊地问。走到郦红身边。依偎着她。
“没有。你睡得好吗?”
“好极了。美神。谢谢你地关怀。”
徐岚现郦红的眼圈有一层黑晕,显然是熬夜造成的。她不知这位理性者是否有隐衷,说道:“红姐,你也会失眠吗?人们都说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岚,我是一个平常的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过,我不会因为什么愁苦而失眠,尽管我有时将记忆象麻*醉药粉一样吸入体内,渴求虚幻中的逃避。”郦红说。
她谦逊的面容,感情丰富,使人感到一种亲切感。
接着她问徐岚:“你感到生活满意吗?”
“非常满意,美神。音乐、美酒、不可思议的生活,还有能为集团干一点工作。”徐岚快活地说。
“你很聪明,很象一个色*情间谍。”
“当初你反对我当色*情间谍。”
“当初是这样。因为我担心你的**是出于一种痛苦的自我牺牲。其实,顾虑是多余的。你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两人出一阵会心的、银铃般的艳笑。笑声过后郦红突然问徐岚:
“岚妹,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除了告诉过你的姨妈外,还有一个哥哥,他在国外留学。”
“你爱你哥哥吗?”
“我非常爱我哥哥。可惜我父母早亡,哥哥被人收养。”
“你家在哪里?”
“广州。”
“广州?”郦红突然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的家也曾寄养过一个孤儿。
“真是荒唐!这浩瀚世界哪来这样的巧事。”她嘲弄自己失态的头脑,竟想出那么荒唐、那么不现实的故事来。
“你怎么啦?”徐岚从郦红瞬间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了她的失态问。
“没什么。你看,又是新的一天。”郦红指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充满信心地拍拍徐岚的肩膀说。
徐岚没有追问她的搪塞。
吃过早饭后,郦红叫徐岚一起去办事。
两人路过湖浜公园时,郦红现公园看守老头坐在齐腰高的冬青树下翻阅着什么。看守老头郦红是非常熟悉的,她平时总是挺客气地叫他大伯,这使他受宠若惊,感恩不尽,总是虔诚地向她鞠躬致意。郦红瞥见看守老头在翻阅杂志,无意间探头一瞧,她惊奇了,看守老头正在翻阅一本外文杂志。她缩回身,绕过冬青树,朝看守老头走去。
“您好!大伯。”郦红招呼道。
“您好!姑娘。”看守老头已现郦红,倒捏着杂志,谦卑地向郦红微鞠一躬,半死不活地说。
徐岚差一点笑出声。这是一个到了垂暮之年的心劳日拙的人,既奴卑又驽钝。
“你懂外文,大伯?”郦红快活地开玩笑问,不会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吧?
“我捡的,翻画。”他将杂志递给郦红,里面有不少令人目眩的插图。
“辛苦啦,大伯,一清早就扫园子。”郦红把杂志递还给他,尊重地问候他。
“不苦,不苦。”看守老头连忙说,谦卑地频频摇头。
郦红非常尊重职业低微的人,她认为清洁工是人类最伟大的职业之一。他们扫除了破坏环境、败坏市容、传染病毒的垃圾,为人类的健康作出了无私的贡献。尽管他们低微,被人瞧不起,但他们的劳动果实是平凡而伟大的。郦红对这位衰朽残年略带驼背的孤寂看守老头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怜悯之情。他那沉默寡言、呆板的脸,他那老牛似的身躯,诚诚恳恳扫动扫帚的机械动作,时能使人想到人世间的凄凉和生死离别。
看守老头有一个古怪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儿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外地流浪汉。他没有亲人,也从未有过熟人,一生就在这么孤苦伶仃中度过。x可能是他的绰号,人们习惯这样叫他,以后就成了他的名字。
x,六十岁左右,瘦骨嶙峋,不修边幅,病容枯槁的脸,皱纹密布,恍恍惚惚。一双凹陷枯竭的眼睛老是呆睨着一个地方,昏浊迟钝。他说话的口气总是带着一种饱尝旧社会风霜的凄苦哀调,嘴唇不规律地翕动着,出缓慢、自卑、胆怯的声音。他好象有一种诉也诉不完的悲切心情,不愿回忆过去背井离乡的凄凉生活。他走路缓缓的,象刚睡醒似的,又象是弱不禁风的醉汉。他对人温驯、迁就,就象一只绵羊。一副可怜巴巴的老实相使任何调皮的人看了都不免会对他产生恻隐之情,就连那些游手好闲、作恶剧的青年也远避他,懒得惹他麻烦,因为他实在太软弱、可怜了。所以,湖浜公园既清洁花草又茂盛。
x在这儿已几十年,常来公园的人都熟悉他。人们同情他,老人试图与他聊天、喝酒,但都被他那古怪的性格拒绝了。他孤影自怜,沉于一无所求的生活中。
“再见!大伯。”
郦红告别了x,暗自一笑上还有这么一个滥竽充数的怪老头。”
x弓着背,拖起扫帚,一下一下扫去地上的纸屑残叶。他那古怪幽怨的眼睛和他那脸上凄楚的神情,使他显得恍惚和漠然。
“怪可怜的!可我现,每当他扫去地上的落叶,经过精心修剪的冬青树、茉莉丛,走到他那所藤蔓覆盖的房屋时,他总象踏上了一片圣土,看到了人世间的光明、慈爱、幸福。”郦红说。
“红姐,你真太善心了。这么个衣衫褴褛的邋遢老头你也称他大伯?你真是慈善家,看来你的职业永远也不会失去。慈善家是最受人欢迎的。”徐岚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说。
“岚妹,不要轻视职位低微的人,尤其是我们没有权利这样做。人都一样,除了精神有高低外,是不应产生人格高低之分的。”
郦红认为:善应是人的本性。与人为善,人也与已为善。但如果以此而相互间斤斤计较,那么善就不成其为善而成了一种交易。人还应牢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你的观点能立足于世俗的见解吗?我想,幻想中的平等是这样,但现实绝不会让人灌输象你这样的思想。”
“是这样。不过,人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展。至于别人做不到,我不去管它。我是说,在陶冶美德的道路上要有恒心。”
“美德可以陶冶,但穷富不会消失,平等不会树立。这世上只要还有官僚,还有恶人,还有金钱至上者,就不会出现一个空气新鲜的社会。空气就得用金钱买,老百姓相比之下就会越来越穷,越来越穷就会象过去受资本家、地主压迫一样倍受煎熬。”
“岚妹,你可能是一个预兆家,但这恐怕是十年以后的事。我现在要得是:嫉恶如仇。凡是人类的恶行,我都要惩罚,如持强欺弱,诽谤,诬陷,陈规陋习,民族劣根性,不正之风……我倡导一个纯洁的世界,倡导道德。你说呢,岚妹?”
徐岚微微一笑,没有表态,但她的心里却对郦红又增添了一层新的了解。不过,她对公园看守老头还是这样想:已经迟到的人永远也追赶不上火车。
两人默默地走了几步,徐岚突然问郦红:“红姐,我们干什么去?”
“为你充当一块垫脚石,去认识一下商业局长的儿子,买几块上海牌手表。”
“好呀!”徐岚高兴得一拍郦红的双肩,跳了起来,“你从言语赞赏到实际行动支持啦!你不怕因教唆我这个洁身自好的姑娘而良心自责吗?”徐岚调皮地问。
妹。”郦红十分肯定回答道。“另外,我们还得为闵毓和其它伙伴搞几条香烟。”
“吸烟可是一种坏习惯。”徐岚最讨厌就是烟。
“可在它穷极无聊的时候,却是巨大的享受。”
徐岚笑了。突然,她阴下脸姐,你带钱了吗?”她记起郦红穿衣服时并没有带钱包。
“走吧,我们是从来不担心钱的。让你也瞧瞧,我们是怎样对付那种人的钱包的。”
徐岚有点担心,因为她还没有与伙伴一起扒窃过。
“去受罪一下,心惊胆战。”徐岚无奈地说。
“别这样,否则你逃不过便衣公安的眼睛。”
“你真是无所不通的罪犯想起来了,我们的伙伴好象个个都是本领众。”
们的伙伴个个都是‘一专多能’的级罪犯,舒雄是抢劫神行太保,陶娜是神枪手,戚胜龙是情报专家,李莎是扒窃能手,闵毓是高明军师……”
“那你就是全能冠军啦!”徐岚截过话荏说。
两人情不自禁出一阵大笑。笑过之后,郦红对徐岚说:“我还得带你去做一些善事,取些钱,给那些贫穷的老人与孤儿。”
“想不到你还真是个慈善家,或者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徐岚认真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岚妹。凡是贫困的弱者,我们能救助的,都应救助,这也是我们的一种赎罪的方式。”
几道亮光,犹如金黄的彩带,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黑暗的卧室。顿时,满室是朦朦胧胧淡雅的光辉,仿佛把人带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满是温馨与柔情的世界……
詹翔小心翼翼拉下穆淑静紧搂他脖子的手臂,下了床。穆淑静翻了个身,又甜蜜地进入了梦乡。
詹翔打开门,稍带寒意的早晨就用它那薄纱似的晨霭紧紧地裹住他的身躯,使他感到大自然的爱抚。他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坐在凉台上打开书,孜孜阅读,昨夜的痛苦丝毫没有流露在外,好象接近了虚无的世界。他一向奉行:不重拾旧梦,不沉浸对往事的追忆。过去了的事何必再提,天地悠悠,人生一瞬,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
穆淑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立在詹翔背后。她披着一件轻薄的睡衣,迷人的**从敞开的胸襟里半裸着。她猛扳住詹翔的双肩,想吓唬他,可他无动于衷。
爱的!我亲爱的!难道你不能休息一天吗?昨天的痛苦丝毫无损你学习的精力吗?”她狂情地吻着,双臂勾着他的脖子。
詹翔笑着回答她:“隔一梦我便什么都忘了。老习惯当然不忘。淑静,我们干吗去记住昨天呢?”
“你真伟大!一定会成为科学家。你要牛奶吗去拿。美神好象早已起床了。”穆淑静说着,系好睡衣,离开凉台。
斯娃正好把牛奶煮好。
穆淑静走进厨房。
“妹妹早,辛苦啦!”她招呼道。
斯娃羞赧一笑,倒出一杯牛奶。
穆淑静端来牛奶。詹翔一口气喝了。他望着穆淑静换好衣服又要出去?”
美神之令,执行任务,顺便去赴约一个男人。”她直言不讳说,对着他的脸甜甜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
“你不愿丢弃你的邪念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刻薄地对待我?你不喜欢我?”詹翔平静地问。
“在调戏男性上我是刻薄地对待你。但这并等于说我不爱你。我爱你,詹翔!我重复一遍。”
詹翔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容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不舒。人这种动物,既然一方面过于高级,另一方面又过于低级,那为什么还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他对她说:
“我理解你,因为你并没有完全堕落。去吧,只要我看书,我便能忘记你。”
书是詹翔行为唯一的主宰。当他失意沮丧时他能够在书籍里找到幸福、狂喜和慰藉。他瞧着穆淑静窕窈的身材,含情脉脉的眼睛,浅浅的酒窝带着含蓄的笑,心里不禁一阵感叹:她是一个温柔、具有修女般的贤惠的委婉动人的姑娘,她的一颦一笑都使人怦然心动;她象弓弦似地绷得很紧,不让任何一种享乐从她手中溜掉。
穆淑静又一次拥抱住詹翔,在他的脸上洒下无数的吻;这些吻就象玫瑰花香一般醉人。
“再见!我亲爱的!”穆淑静停住了吻,“我得走啦。”
詹翔望着穆淑静走到门口又停住转身的回眸,将掌心极热烈地送到唇边吻了吻,然后含着微笑,仿佛象放鸟儿向自由一样,把这个吻送给穆淑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