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里响起滴滴嗒嗒的水流声，包裹住屋子里一切的坚冰开始缓慢的融化。
魏伯阳前脚走出屋子，聚集在店铺外的一些人立即向他围了过来。
“怎么样了？”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拄着根弯弯曲曲的拐杖来到他的面前，没头没脑地问：“里面还好吧？”
魏伯阳不懂他到底想问什么，只得随口回道：“还好。里面的人都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人都变成这样儿了，还没有死…”
另一位干瘪枯瘦的老者，用苍老的嗓音惊叫起来，显然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旁边一位衣着华锦的中年男子，向左右拥挤的人群看了眼，仿佛故意提高了音量，哂笑道：“难道都冻成冰了的人，还能继续开口讲话吗？”
“吴掌柜，听你这话的意思，似乎很希望这间店里的人都死绝…”
人群里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中年男子脸色微变，道：“真是笑话。我怎会那么想？”
“可不是吗？”藏在人群里的声音，步步紧逼，道，“听说你最近也准备在这里做珠宝玉器的买卖，少了些人跟你抢着做，自然是好的…”
“哎呀！弄不好这里的事情，都跟他有关吧。要不然这样的天气，怎么会弄成这样…”
一个尖嗓子的声音附和道。
“我也有些纳闷了，怎么天气好好的，这屋里还能结出冰来…”
一位苍老的农夫，边说边卸下背上的竹框，凑到了店铺的门边儿上。
“有什么好奇怪的。前些日子，蜀郡那里还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冰雪呢。我是亲眼看见的，连河水都冻成冰了。听说那是懂得法术的妖人弄出来的…”
一把清亮的声音无情地驳回了老农的言词，说话的人却始终没有站出来。
“是啊。我也听说现在有些人，只要有钱送他……”
一位中年妇女挺着个肥胖的大肚子，附和着说了一句。立即又昂首插腰站回魏伯阳的左侧，好奇地打量着他，就好像魏伯阳的肩头长了朵花一样。
人群里有一句没一句，七嘴八舌嚷嚷着就闹开了。说到最后，倒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位胖嘟嘟的中年男子弄出的事情。
“是谁！谁在胡说八道…”中年男子气恨得咬牙切齿，向周围人群投去忿怒的目光，不住叫嚷道，“有本事就站出来，藏在暗里搬弄是非算什么本事？”
“别开玩笑了。谁会蠢得站出来？”
人群里传出一把窃窃的低笑声，笑声引来了另一阵嘻嘻哈哈的附和声。
聚集到店铺外的路人越来越多了，看热闹的人群把铺外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数百道显出惊异的目光，相继擦过魏伯阳的肩侧望往店内，大多都情不自禁往盘踞在他肩头的小狐狸多瞧了两眼。
“真有些讨厌，这些笨蛋光盯着我们看什么？”
小思思在魏伯阳的心里发出不悦的声音。
“谁说在看我们？他们只是顾着看你罢了。”
魏伯阳莞尔一笑，叹道：“唉！谁叫你们血狐一脉在世间如此稀少，想不惹人注目都不成。”稍顿了顿，又道：“算了。既然你给人看得不舒服了，我们就走吧。”微一晃身，顷刻便消失在数百道目光的灼热注视下，出现在离人群十数丈远的另一家衣铺外。
“咦？刚刚那人呢…”
“好像突然就不见了……”
“难道他也会妖法？…”
“……”
后方拥挤的人群里，立即传出一阵夸张的惊诧声。
魏伯阳淡淡一笑，隐约感到有人回头张望过来，忙快步向街尾的拐弯口走去。
小思思半蹲在他的肩头，临到街尾还不时扭过小脑袋向后面张望，仿佛生怕仍有人在盯着它瞧似的。
只要一想到师门独传的“秘血咒”，今天竟然被莫名其妙的破坏掉了，魏伯阳便对店铺墙洞内的那座泥塑像念念不忘。直到现在他仍想不通，那座泥塑的雕像怎会有这样的法力。刚才在店铺内的时候，他明明没有感觉到泥像内有任何真气的流动痕迹。
魏伯阳清楚失掉了秘血咒的气血感应，单凭自己的灵识最多能够搜索方圆三里的范围。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在人来人往的长安城找到郭倩的气息，肯定得多费不少的工夫。
拐过街尾的转弯口，又是另一条闹哄哄的长街，只是没有一处显得像刚才那家店铺门外的挤兑不堪了。
魏伯阳一边将体内灵识散往四周，一边快步穿行在道旁拥挤的人潮里。片刻不到，便相继走过了数条热闹非凡的街道。
小思思趴在他的肩头熟睡了一会儿，不到半晌便又醒来，慵懒地伸了伸四肢，漫不经心，道：“我看你的那位郭姑娘不会容易出事的。道士，你也用不着太担心了。”
“谁说我太担心了？”
魏伯阳一刻也不停下脚步，顷刻间又来到长街的尽头，拐入相邻的另一条街道。
小思思轻揉着尚未完全睁开的小眼睛，道：“那你干嘛走得这么急？”话音刚落，不待魏伯阳回答，立即又道：“对了。昨晚你和小仙子干什么去了。我跟着你的那位郭姑娘返回去过一趟，怎么没有看见你们？”
魏伯阳微微一怔，道：“小仙子？你指的是月儿吗。”想着昨晚连续发生的事情，轻叹道：“唉。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反正昨晚发生过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我们或许要晚几天再走。”
“出了事情？”小思思低声嘟哝着，道，“肯定是你这位见不惯妖怪的除魔大侠，又准备要斩妖除魔了吧。”
魏伯阳听出它的语气里稍有不悦，暗道：“原来它还惦记着，当日在丹阳城被我追杀的事情。”摇了摇头，快步向远处的街尾走去。
数十丈的距离转瞬即逝。就在魏伯阳准备着要穿过街尾的时候，通过扩散出体外的灵识，他重新感应到了郭倩的气息。
“喂，道士。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同一时间，小思思在他的心里叫了起来。
“我也知道了。”
魏伯阳淡淡一笑，身形更无丝毫迟疑，鬼魅般穿过街尾来到另一条长街上。
眼前是一片密集的人群与不时奔驰过街道的马车，还有许多摆摊的小贩与一些持着布幡到处招摇撞骗的方士。
透过街面急色匆匆的路人，魏伯阳在街道旁边的一家买卖药材的店铺前面，发现了郭倩的身影。她正由铺内轻步朝外行出，青颜色的衣衫不染丝毫尘埃。经过一夜的忙碌，看起来她的气色仍然很好，长睫毛遮掩下的一双眸子还是那么清澈动人，衬托着她清灵秀气的美丽。
魏伯阳故意放缓了脚步，尾随在她的身后。正思忖着该否装着凑巧遇上的，追前去向她打招呼时，这位美丽的女子却突然转身，美眸径直望了过来。
“糟糕！这次她准会误会我在跟踪，要是因此气恼了可不太妙…”
魏伯阳暗叫不好，瞬间生出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面对着快步走过来的郭倩，霎时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郭倩终走近他的面前，轻轻一笑，道：“魏大哥，真巧啊。”
“是啊，还真是很巧。怎么…郭姑娘也有事来这里吗？”
魏伯阳打了个哈哈，实在猜不出她说的是否一句反话，心道：“你嘴上虽然说是真巧，指不定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思索着那日韩蓉在褒中县，也曾对欠了她债的悟天和尚说过同样的话，心里便觉有些忐忑不安。
“魏大哥去哪儿都带着它吗？”郭倩似乎并没有胡思乱想，只是盯看着盘踞在他肩头的小思思，道，“倩儿曾经随爹翻山跃岭去采摘草药，真是很少见到这样的小灵狐。”
“幸好她没有乱想。”
魏伯阳不禁暗松了口气，指了指又搭拉着眼皮的小思思，道：“这是域外生长的血狐，在中原大地一般都不常见。它也是前不久跟着我的，因为我答应过要送它回去。”
郭倩轻摸着小思思头顶的红色狐毛，在它及时做出反应前，迅速又把手缩了回去，含笑望着魏伯阳，道：“魏大哥现在有空吗？”
“当然有空。”魏伯阳半点不假思索，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家里的草药用光了，我想要再买一些回去。”郭倩微点螓首，道，“还有…我都跟陈二哥说好了。今天我走后，便由他来代替倩儿看诊，爹的医宅也交由他承继。”
魏伯阳心神微怔，愕然道：“难道此趟跟着魏某去蓝山神宫，令姑娘感觉到有性命之虞吗？”
“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郭倩轻轻摇头，柔声道：“只看魏大哥一身正气，便知若你没有办法保全倩儿，就决不会要我陪着去蓝山神宫送死的。”微一沉吟，再补了一句，道：“你不是那种随意牺牲别人性命，而求保全自己的人。”
“看来郭姑娘的本事实在比魏某大多了。”
魏伯阳哈哈一笑，道：“本人所学的道术只够用来察看妖气邪气，对待正气却只有束手无策。”心里却想：“别开玩笑了。所谓大奸似忠，正气什么的也能凭眼看出来吗？”
“若论道学法力，倩儿自然浅薄低微。”郭倩仿若洞悉了他的内心一般，轻笑道，“只是倩儿曾经幸获异人教授左道观神之学。所谓心正则神正，心邪则神偏。早在丹阳城外初次相见的那夜，魏大哥出手替我抱不平前，倩儿便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郭姑娘竟懂得左道观神术吗？听说这是殷商时的纵横派祖师——左道明所创，可用之辩人正邪晦明，贱荣生死。”魏伯阳神色动容，脱口而出，道：“相传这门法术最奇异的地方，便是修习者会有一种对自身危机的玄妙感应，往往可用来趋利避害。可惜，左道明惨死在九尾妖狐的手里后，纵横一脉便从此没落，有关这门法术的传言也逐渐消失了…”说到这里，忍不住侧目看着不远处一个手拿布幡，满街招摇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里拿着的那块布幡上，书写着“眼观生死，言定祸福。”八个斗大整齐的墨字。
郭倩忽有所感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淡淡道：“魏大哥以为倩儿所会的左道观神术，也是那些招摇撞骗的本事吗？”
“魏某当然相信姑娘所言。”魏伯阳微微一怔，叹道，“只是想到这类匪夷所思的道门奇术，如今居然沦落街头，遭贪利小人用作招摇撞骗的手段，实在令人不胜痛惜。”
郭倩望着街面持幡的男子，柔声道：“纵横派虽然没落，却并没有灭亡。魏大哥焉知在这些人里，就没有谁真的懂得左道观神之法？”瞥眼看见魏伯阳茫然无语的神态表情，忍不住“噗哧”一笑，道：“魏大哥痛惜完了吗？若你痛惜完了，便陪倩儿去买草药吧。”说着迅速转身，轻步向街尾走去。
魏伯阳紧跟在她的后面，哑然失笑，道：“早痛惜完了。这些个只会利用道门名声招摇街头的假方士，很多年前魏某便痛揍了许多。可惜世人明知上当受骗，却仍存着一丝希望…”话刚说到半截，脑际忽然灵光一闪，又道：“莫非姑娘的意思是，你离开长安后便不再回来了？”
郭倩微点螓首，道：“爹过世以后，我在这里继续居住了五年，现在也有些厌烦了。”双眼露出憧憬的神色，继续道：“常听人说，域外疆土广阔，不仅风景美妙，奇人异物更是数不甚数。倩儿想趁着随魏大哥去蓝山神宫的机会，索性在域外游历一些时候。或许喜欢上那里后，便不再回来了。”
“域外的景色确有另一番风味。”魏伯阳沉吟片晌，边走边道，“只是域外荒蛮之地，有许多罕见的魔物常年出没。如果姑娘独自前去，只怕不太妥当。”
郭倩嘎然止步，缓缓回过螓首，美眸平静望着他，道：“那么…魏大哥如果有空，会陪我一道儿去吗？”忽地一笑，又道：“算了。大哥这么有本领的人，成天忙着守正辟邪都不够时间，怎会像倩儿这么空闲？”再转过身，以更快速度向前走去。
“我算是很有本领的人吗？”
魏伯阳愕然望着前方行走中的倩影，心里忽涌出一股极其荒诞的猜测：眼前的女子仿佛很早前就已经认识，并且非常熟悉自己了。无论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又或是其它的一些什么，都不像是在对着一个刚相识不久的恩人……
“道士。你还愣着干什么？”小思思迅速用狐尾巴扫了下他的脖子，在心里叫唤道，“她都快走不见了，还不快追。”
魏伯阳微微一震，瞬间醒过神来，传声道：“知道了，我还看得见她。”双眼再望往前方的倩影，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心里仍挂念着那个极其荒诞的猜测，暗道：“真是有些胡思乱想了。如果以前见过面，我又怎会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