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放拖着颤抖的腿脚,软靠在近门槛的大木门上。原本就因缺少血色而显得异常干瘪苍老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好大一条妖蛇!”华远昌抱手倚靠着旁侧敞开的另一扇木门,瞪眼直盯住趴在三数丈外的人脸蛇妖,随口道:“陈兄。现在看来,这位魏侠士倒还真的有几分本领。”
“是…下官原本也这么想的。”陈天放颤巍巍地应了一声,打死也不敢再多看院中的妖物一眼。
“如果陈兄身体不适,就先进去休息吧。”华远昌侧过眼眸,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道,“反正如今也没什么需要求证的了。”
“还好,还好…”陈天放干笑两声,心里却巴不得早点远离横卧在院落中的人脸巨蛇,可惜一双腿脚这会儿好像偏偏不听他的使唤了。
“也罢。既然陈兄身体无碍,多待一会儿也无妨。”华远昌自嘲似地笑了笑,道:“须知我等凡夫俗子,若是换了别处遇见这等妖怪,只怕连看清楚的机会也没有,便先成了它们的腹中物。”
陈天放胆颤心惊,深有感慨道:“是啊。这样的妖物确实非人力可敌。”
小思思在魏伯阳心里“嘻”地一笑,道:“瞧那县令老头哆嗦害怕的样子,本仙子再去逗逗他。”
魏伯阳微微一愣,刚要出声制止时,趴在肩上的小红狐狸已经“嗖”地射了出去,三两下窜到傍靠门边的陈天放身上,狐尾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再突地窜回地面,两只前爪使劲儿扒拉着他的裤管。
陈天放全身剧震,慌乱中胡乱伸手去抓时,小思思早又窜回了魏伯阳的肩上。
石阶前空旷的院落内,水桶般粗细的人脸妖蛇仍然无力地趴在空地上,下鄂紧磕着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嘴里不停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韩蓉露出孩童般的兴奋表情,继续向人脸蛇妖靠近,自言自语道:“真好。我终于知道妖怪是什么样儿了。”说话间,白皙的玉手伸出衣袖,迅速往它饱满的额头摸去。
“嗷!…”
人脸妖蛇骤然发出愤怒的嘶吼,低垂的脑袋高高仰起,丑陋的大嘴直往外喷出浓烈得逼人作呕的腥气。
“啊!”
韩蓉失声惊叫,匆忙掩住嘴唇,箭也似的掠退三数丈,落地时恰好踩到陈天放哆嗦着的腿脚上,立即便令这位干瘦苍老的县令大人发出杀猪般的痛叫声。
人脸蛇妖持续吐出令人作呕的腥味儿,鼓瞪起射出凶光来的血色眸子,冲着石阶上的三人连声嘶吼。
陈天放哆嗦得更厉害了,便好像眼前的人脸妖蛇准会发狂地扑上来,将他吞进肚子里一般。
魏伯阳扬手挥出一股金轮丹气,先禁制住这发狂嘶吼的妖物仅存的残力,目光再投往哆嗦不停的陈天放身上,笑道:“陈大人该相信,本人并非随便拎条小蛇来糊弄你了吧。”
陈天放犹有余悸地望着重新瘫软下来的人脸蛇妖,连声道:“相信,相信…”干瘪的双手缓缓移开被他压得吱呀作响的木门,勉强站直了身躯,大叫道:“来人哪!”
“哐啷!”
两名扛着铁戈的士卒应声撞开铁门,迅速跑了进来。当目光扫过俯卧在院落内的人脸妖蛇时,情不自禁刹住脚步,脸上布满难以置信的震惊。
陈天放不悦地瞪了他们一眼,叱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库中替本县取十六万钱来。”
两人傻愣愣地点了点头,相互望一眼后,同时转身朝铁门口奔了出去。
“笨蛋!把门带过去。”
陈天放瞅着两人快速消失的背影,扯着嗓子大骂一声。干瘪的老脸转瞬又挂满笑容,指了指俯卧在魏伯阳脚旁的人脸蛇妖,用略微发颤的声音,道:“魏侠士…现在可否再将它变回去?”
“大人不用担心。这头妖孽已经没有能力继续作恶了。”魏伯阳微微一笑,右手探出衣袖,迅速在身旁妖物的头部轻拍一掌。
人脸蛇妖低吼一声,粗长的蛇身即刻在众目睽睽下缓慢萎缩,生了两面人脸的脑袋也重新褪化成扁平的蛇头。
“妖怪,这就是妖怪…”
韩蓉半倚到门面上,发怔的眼神直盯着萎缩了一大半的人脸妖蛇,嘴里嘟哝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蓉儿,你没事吧?”
高高胖胖的华远昌,像座小山也似的凑到韩蓉近旁,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搭到她肩上,颇有豪气地笑道:“放心好了。只要有我在这里,便没有东西能伤害到蓉儿。”
“真的?”
韩蓉略有些厌恶地移开他的手,忽然鬼魅般侧身前移,逼近萎缩得只有两丈余长的人脸蛇妖。
魏伯阳愕然道:“韩姑娘还没看够吗?”
“这么丑陋的妖魔,有什么好瞧的。”
韩蓉冷哼一声,淡蓝色的衣袖疾往挥出一道炫目的红色光团,迅速射往眼前狰狞可怖的蛇头。
“糟糕!”
魏伯阳心神微震,想也不及多想,紫玉诛魔剑闪电离鞘,迅速劈向红色光团。
“嘭!”
红光被剑刃劈成两半。一半飞速射回韩蓉手中,另一半却撬开妖蛇生满毒牙的大嘴钻了进去。
“好厉害的法器,居然连紫玉诛魔剑也拦不住它。”魏伯阳微感吃惊,当剑刃劈中红光的一刻,他竟生出一股奇异至极的感受,就好像让他击中的仅是一堆有形无实的空气。
人脸妖蛇在院落内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瞬间便如坠入烈火中一般,全身血肉不断溶成腥水。
“嘶!”
红光从溶化得没剩下几块皮肉的妖蛇体内穿出,拖着长长的芒尾,与韩蓉手中的另一团红光重新融成一体,如灵蛇般从她窄窄的袖口窜了进去。
魏伯阳低望着完全溶成了一滩腥水的人脸妖蛇,暗道:“原本还准备用紫符移魂阵,从它身上探听出夺魂仙君的来历。唉,现在什么也没法问了。”
韩蓉看也不看华远昌在旁目瞪口呆的表情,两边脸颊露出喜色,捏着鼻子环绕院落转了一圈,啧啧叹道:“这条妖怪也不知是什么变的,死了都还这么臭。”
“呛!”
魏伯阳将紫玉诛魔剑插回鞘内,冷冷注视着她,道:“姑娘坏了本人的大事,难道就不想要解释两句吗?”
韩蓉迅速转身挨到魏伯阳近前,美眸毫不畏惧迎上他的目光,“噗哧”一笑,道:“妖魔残害人命,本姑娘宰了它都算是为民除害,还需要什么解释吗?”伸出白玉般的纤手托着下巴尖,突然“咦”地一声,道:“你这人倒真是有些奇怪。本姑娘杀了蛇妖,总算替你省掉一番手脚,你不多谢我也就罢了,反倒还向我要什么解释。莫非你还想将它装回布袋,揣在怀里带走吗?”
“真是笑话。”魏伯阳沉声道,“此妖的生死与本门有莫大关系。你坏了魏某的大事,还敢妄想要我向你道谢。”
“区区一条妖蛇,死了就死了。难道你还要我赔还给你不成?”韩蓉冷笑道,“家师常说普天下学法术的人,都该以诛妖辟邪为己任。本姑娘虽然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法术,不过跟妖邪都能扯上干系的,想必也不是什么正道。”
魏伯阳恼怒道:“哈。魏某倒很想知道,令师又是怎么样的正道高人?”
韩蓉不屑道:“家师便是朝霞山的邀月仙子,你可随便去打听一下,看我师父算不算高人。”
“邀月仙子?”魏伯阳心神微怔,倒不是他没有听过这名号,反而是因为邀月仙子实在太有名了。
自从秦初开始,道门《仙圣真人榜》上罗列的三十位法力最强大的散仙中便有她的名号。玉门关以外的众多修道士,更将她与烈焰谷的焚天火神、天池剑宗的万剑道人、乘雾峰的驾鹤姥姥,并尊为四极散仙人。
魏伯阳还记得初入师门时,阅读到的师门手卷上便有对邀月仙子的详尽叙述。据说她性情冷漠,入道后长年居住在朝霞山的吟月宫中,生平从没有收下任何一位弟子。
“难道那位邀月仙子又改脾气了?”魏伯阳暗暗摇头,不禁再仔细打量着眼前女子,心想,“这丫头的资质并不出众,修为也顶多到化神的七八重境界,连元婴都还没有孕育出来。倒不知邀月仙子是怎么把她看上眼的…”
“怎么样?你一定听过我师父的大名吧。”韩蓉洋洋得意地笑了两声,突然觉得魏伯阳的目光便像是两道灼热的火束,盯得她的两边脸颊仿佛也烘热起来,忍不住娇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狠狠跺了跺脚,排开挡在两扇木门旁的陈天放与华远昌,气鼓鼓地进到厅堂里去了。
魏伯阳愣了愣,暗道:“你坏了我的好事,竟然还敢先向我发嗔。”
同一时间,小思思悦耳好听的嗓音在他心里响起,道:“嘻。这位姑娘的脾气倒跟本仙子有些相似…道士,反正那人脸妖蛇死了也没什么关系,你可别气坏了身子。”
“嗳,你懂什么。昨晚遇上的夺魂仙君既然懂得本门的秘学,没准儿双神宫的那件事便跟他有些干系。”魏伯阳叹了口气,传声道,“我们原本有机会通过人脸妖蛇,顺藤摸瓜重新寻到那人的踪迹。现在它一死,便什么都不用提了。”
“吱呀!”
早前两名扛着铁戈的士卒推开县府的大铁门,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其中一人拎着小布袋,掩住口鼻绕过院落正中的一滩腥水,迅速奔到脸上气色逐渐复原的陈天放近前,道:“大人,已经取来了。”
陈天放微微点头,道:“好。你们先下去吧。”接过他手里的布袋,三两步行近魏伯阳跟前,将手中沉甸甸的布袋递给他,笑道:“魏侠士替本县除掉大患,下官心中真是感激万分。”
“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的份内事,大人就不必客气了。”魏伯阳毫不客气接过布袋,不用细看便知里面装的全是金子。暗想:“看来这位县令大人还不算蠢,知道十六万钱不利携带,便将其全换成了金块。”
“不知魏侠士能否在敝县留宿几天…下官有些疑问,还想要向侠士请教。”陈天放小心翼翼望着他,干瘪的脸上满是笑容。
“我还有要事待办,不能在贵县久留。”魏伯阳爽快地笑道:“陈大人若有疑问,不如现在就问吧。”
陈天放干笑两声,颇有点难以开口似的,道:“嘿…这个…”
“据闻陈兄近来频频研习道学典籍,想是到了知命之年,对一些事情有了牵挂。”华远昌大步行到他身旁,哈哈一笑,道,“本官猜陈兄心中的疑问,怕是与长生延寿有关吧?”
“阿弥陀佛!”
伴着一声响亮的佛号,白衣布鞋的悟天和尚手持念珠,鬼魅般出现在敞开的大铁门外,几步间跨进院落,边走边道:“人生在世,便如白驹过隙。生生死死,也不过是空堕轮回。这位老施主,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屁话!和尚说的全是屁话。蝼蚁尚且喜生恶死,更何况是人。”东方隐背着那把四五尺长的御雷神剑,迅速闪过县府高耸的院墙,轻盈地落到悟天身旁,哈哈笑道,“你若不怕死,便在这里死给我瞧瞧。”
悟天摇了摇头,道:“和尚既不执着生死,又何必非得寻死呢。”
东方隐大笑道:“哈。那你承认自己说的全是屁话了…”
悟天叹了口气,不再同他争辩,目光却落往魏伯阳拎着的小布袋上。
华远昌看了看东方隐,又上下打量着悟天和尚,微微不悦,道:“不知两位…”
陈天放匆匆打断他的话,道:“还是下官替大人介绍吧。这位是域外来的高僧悟天大师。”指了指东方隐,又道:“而这一位就是最近两年来,威震巴蜀两郡的东方大侠。去年郡守大人府里闹鬼,也是多亏东方大侠去解决的。”
华远昌微微一怔,忙转身对两人抱拳施礼,道:“久仰久仰。”
东方隐摆了摆手,随口道:“客气客气。”
悟天却只点了点头,仍旧盯看着魏伯阳手中的布袋。
陈天放干咳一声,颇有些难以措词,道:“昨日托付两位高人的事情,今日已经解决了。两位白白辛苦一夜…”
东方隐脸色微变,匆匆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大人恐怕有所不知吧。昨晚那群妖孽原本就是被我们消灭的。”目光落往魏伯阳身上,又道:“只是这位…阁下守在旁边,趁我们不注意拣了个便宜。”
陈天放微微一怔,愕然望着魏伯阳,道:“这个…魏侠士…”
魏伯阳叹了口气,心想:“看来他们真是急着来分走赏钱的。”见陈天放突然变得结巴起来,心知肚明这位县令大人想要说些什么,又想:“看来他是给刚才的人脸妖蛇吓怕了,这会儿说话还没机敏过来。”
“这位施主擒到了首恶元凶,自然是功劳最大。不过和尚超渡怨魂,也算是有功的。”悟天将目光移开魏伯阳手中的布袋,低喧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和尚饿肚子不要紧。可是施主领去的钱物中,原本有一份是要用来兴建佛堂,助世人积攒功德的。施主若能摒弃这些身外之物,将它交还贫僧,日后必定功德无量。”
东方隐拍拍肩上巨剑,朗声道:“不错。昨晚要不是给那些妖魔小鬼纠缠住,我早将那条妖蛇宰了。既然大家出力都差不多,那八万赏钱也该分成三份才对。”扬了扬眉毛,紧盯着陈天放,道:“陈大人,你瞧我说得对不对?”
陈天放干笑两声,结结巴巴,道:“下官愚昧…实在不懂怎样分辨?”
“有什么不好分辨的!那条蛇妖明明是本姑娘杀了的,他有什么功劳?”院落中突然响起一把女子的娇喝声。
东方隐脸色剧变,忙不迭与悟天和尚互望一眼,同时将目光投往数丈外紧闭的雕花木门,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正从那里持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