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云谲(7)
作者:谢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262

“三哥——呜呜……”飞身扑进刘观怀里的少女一下子见到了亲人,不由痛哭得惊天动地,似乎要将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所受到的一切委屈统统都发泄出来。

这一代的刘家子弟中唯有刘婵和刘观系同母所出,再加上两兄妹的个性相仿,因此刘婵自幼就和她的三哥最亲近,同书生意气的大哥刘叡、二哥刘权相比,整天打熬筋骨练就一副健壮身材的刘观自然更具阳刚之气,更像一个能够保护小妹妹的大哥哥。而刘观也打心眼里疼爱这个小妹,打小便是有好吃的总要给小妹留一份,有好玩的也不忘叫上小妹,刘观更是见不得小妹受上半点的委屈。

要是换了往常,刘婵哭着鼻子来找刘观,他肯定要好好取笑一番,先赚足了利钱,然后再微笑着说上一句,告诉三哥是谁欺负你了,凡事都有三哥呢,有什么好哭的,再哭可就不漂亮啦。

现如今的刘观却是不发一语,只是紧紧地搂着刘婵,圆睁着双眼仰首直视苍穹,任凭那冰冷的雨滴恨恨地砸在脸上,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崩溃了。

原本正在背负受伤道士的谢砚秋三人见到如此情状,也都走了过来,远远地给青山行了一礼。还是王子鸣跟着刘观的时日较为长久,看着他似乎有些异常,担心地道:“公子,还是快让小姐进去暖和暖和,换身衣裳,有什么话慢慢再说吧。”

青山笑呵呵地漫步走来,“你就是观儿吧。你们兄妹刚刚见面定有许多话要讲,先回去吧。料理完这边,我还要去后边走走,过会儿再来看你们。尽管放宽心,这天哪,它塌不下来!”

刘观木木地朝青山点点头,拦腰抱起刘婵,转身离去。

程萱见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自己打招呼,心下圭怒,却也是无可奈何,贝齿轻咬着下唇,终究还是乖乖地跟着刘观走了。

远远的,宝儿已经撑了一把油纸伞迎了过来。

“真是小姐啊!隐约听着这动静有些像,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呢。小姐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玩儿少爷骂你啦?来就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姐不用理他……呦,怎么是萱妹?我还以为是小红呢……”

平静地看着宝儿勉强生硬的笑脸,听着她自说自话地编织着故事,说的话颠三倒四的,刘观不由自主地牵动了一下嘴唇,“宝儿,你是不是也怕了?”

宝儿连忙侧过身为他们打伞,再也不敢对上刘观冷冰冰的眼神,只是嘴角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两泓秋水已是雾气朦朦。

“宝姐姐,娘亲……娘亲被他们关起来啦……呜呜呜……”刘婵朝着宝儿哭喊道。

刘观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那种刺心的酸楚实在难描难画。

“宝儿,带她们去换身衣裳,秋雨寒,别再感冒了。”这嗓音就像是换了一人,又干又涩,还带着些颤音。

刘观放下刘婵,晃悠悠地进了偏殿,朝关切地看着他们的钱嘉明和燕芸娘点点头,独自坐在了烛火边,他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庞埋在了一双手掌心里。

去岁的九月九自己在做什么?

是陪着四叔吃螃蟹赏菊花么?是和俏丫鬟猜枚饮酒耍着玩儿么?是和刘婵合伙捉弄刘欢么?是和宝儿垂钓曹娥江么?是听着秋风秋雨红袖添香夜读书么?是在月朗星稀之夜舞剑后花园么?……

不记得了。

是,那时的自己是一心想做个江湖人,想仗剑行侠,率性而为,快意江湖,那该多痛快!

可有谁能够想到仅仅只有一年的光阴,有谁能够料到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刚刚踏上江湖不过月余,就是变故顿生,被阴谋和杀戮层层包围,躲不开避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步步紧逼,罗网越收越紧,自己快要给逼得透不过气来,窒息欲狂。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也许该发生的总归要发生,和自己存不存在没有关系。也许是自己一个不小心踏进了机关阵,引发了一个连一个的陷阱和机关,无休无止,不停不息。但是无论如何,他刘观都不想再独力面对了,太复杂了,他想不明白,太沉重了,他背负不起。

娘亲?娘亲为什么会给几个叔叔幽禁起来?刘观不想去想,不敢去想。

这刘府的上上下下,刘观最怕之人是他的爹爹,但是刘观感到他最对不起的人却是他的娘亲。

人家是母凭子贵,可娘亲全然是因为生养了他这个不孝之子才在刘府的地位一落千丈,受尽了屈辱。娘亲的家族虽说业已败落,但原也是北方的望族,刘观过世的外公更是本朝战功赫赫的将军,刘观记得清清楚楚,当他还是总角小儿的时候家里的情形远远不是如今般的难堪,那时候的娘亲终日神采飞扬,咯咯笑个不停,人人羡慕不已,哪像如今落得两鬓苍苍,活脱脱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妪。

今天的刘观在刘晁面前,就像是老鼠遇见了猫一般,总是缩手缩脚,惶恐不安。刘晁在家的那些日子,除了早晚省安和一日三餐之外,刘观是尽量地躲着他爹爹,少见一次是一次。为什么?因为他不想惹爹爹生气让娘亲伤心难堪。反正刘观不管如何努力总是讨不了他爹爹的欢心。爷儿俩一见面,刘观总是动辄得咎,老爷子对他横调鼻子竖挑眼,为难的只是娘亲一人。每次刘观在挨训的时候,眼角瞄着娘亲一边不停擦拭着眼泪一边忙里忙外,给爹爹端茶递水,捶腿敲背,做着一个粗使丫鬟做的活儿,丫鬟仆妇都可以去歇息了,娘亲还要跪侍一旁,那时候的刘观简直是心如刀割,无地自容。看着娘亲终日以泪洗面,日渐苍老,甚至连通房丫鬟出身的四姨娘都可以当众羞辱娘亲,刘观经常问自己,难道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么?

在刘观年幼的时候,他爹爹并不是这副可憎模样,与今日对照就似两个极端,那时的刘晁对刘观是百般的宠爱。刘观可以在刘晁宽厚的怀抱中肆无忌惮地玩耍他的胡须,可以骑在他的背上揪着他的发髻做着冲锋陷阵的游戏,甚至在刘晁读书的时候也常常在他的膝上熟睡。刘晁曾经说过,我喜欢刘观,因为他比他的两个哥哥都要聪明。

事情的转变是从刘观四岁那年开始的。刘观生性好动,从小又是在他七叔刘旦那里听惯了江湖逸闻侠客故事,很自然他就好武而不喜文。当年好事的刘旦几次三番领着他的一些江湖朋友来看刘观,那时人人皆称刘观是个武学奇材,若是不练武真真是可惜了这块良质璞玉。刘观就大声对他爹爹说,他不要读书,他要练剑。当时刘晁的面色登时就沉了下来,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不是真的想练剑?不后悔?四岁的黄口小儿哪知道轻重,笑嘻嘻地回道,我就是要练剑做侠客,鬼才后悔呢!现在刘观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他爹爹是一口答应,郑重托付给了刘旦代为管教,并让他重金礼聘名家高手来传授刘观武艺。于是,如今的青风在刘观四岁那年就以绍兴府福安镖局总镖头的身份开始出入刘府了,刘观从此踏上了一条和同辈子弟迥然不同的道路。开始,他还沾沾自喜,可是渐渐地,刘观发觉事情越来越不妙了,刘晁渐渐开始疏远了他,回过头去更加用心地培养刘叡和刘权了。刘叡和刘权犯了错,刘晁一笑了之,同样的错落在刘观的头上,往往就要动用家法,就要关黑房子。后来,月例银子,吃穿用度的供应各个方面刘观和他的两个哥哥也慢慢分出了高下。这一切都落在了同宗兄弟姐妹的眼中,当然仆从跟班自然也都暗记于心,明面上他们不敢欺负整日介舞刀弄剑的小子,但是暗地里的亏刘观却吃了无数。再往后,娘亲和刘婵也由于刘观失去宠爱受了牵连,开始受起了委屈。小刘观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不再练武,和两个哥哥一起念书就可以回到从前了。可是还没有等刘观涨红着小脸把话说完,刘晁已经一个大耳刮子抡过去了,指着鼻子大骂,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只会朝三暮四,半途而废,简直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小刘观哭着去找娘亲,可娘亲也只会抱着他痛哭,唯有反覆叮咛,要他用心练武,以求他日扬眉吐气!

这样的日子一过十四年,到了如今,他爹爹索性将娘儿仨人都丢在了祖宅,自己带着娇妻美妾赴京上任,一直做到当朝首辅,浑似从来未曾娶过这样一个妾侍,从来未曾生养过如此一对子女……

“三哥——”刘婵洗漱一新,走到刘观的身畔轻轻推推他。

刘观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泪痕纵横,颤声道:“小妹,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